一七一 刀下救人釋逃兵 推心置腹言降將
申初時分,晚風漸起,浮雲蔽日,暮色乍現。
七、八騎從帥府中疾馳而出,穿街過衢,衝出城門,直奔向善誌的營地。
道旁的軍士們聽聞蹄聲,紛紛避道,恭立一側,他們知道,公主戎裝出行,定有要事。
隻見李三娘紅巾束發,身披細甲,驃騎大將軍的猩紅戰袍隨風擺動,掛在腰間的棠溪寶劍不時碰撞馬鞍,當當作響。
左手執韁,右手揮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視著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爭,不僅僅是為了保住那幾十顆項上人頭。
蹄聲急促,奔馬如飛。
片刻,城外的軍營已映入眼簾,抬頭一看,轅門處二三十人一字排開,雙手反捆,屈膝跪地,個個耷拉著腦袋,失魂落魄的模樣兒。
他們身後,數十名刀斧手肅然挺立,陌刀在肩,寒光閃閃,殺氣騰騰。
囚徒麵前,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一手反叉腰間,一手指指點點,似乎正在怒斥著什麽——李三娘認得,那正是向善誌。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三娘將馬鞭一舉,眾衛士在鞍上齊聲高喊,遠近可聞。
向善誌回頭一看,見來人已在數十步之外了,連忙小跑向前,一拉裙甲,單膝下跪,抱拳拜道:“參見公主殿下!”
“向將軍起來說話,”李三娘稍挽鬢發,輕抬馬鞭,問道,“聽聞將軍要處決逃兵?”
“正是!”向善誌雙手一提,反叉在豹皮護腰上,氣呼呼地回答道,“依軍法處置!”
“可是,”李三娘微微一笑,“我聽說這些逃兵是馮端的部下?”
“不錯!”
“依軍法,逃兵不是由本營軍將處置嗎?”李三娘反問道。
“我替馮端將軍清理門戶!”
“馮端將軍可知情?”
“他很快便知!”
李三娘看了看這位獵戶出身的將軍,又好氣又好笑,輕輕地搖了搖頭,便雙手倚鞍,側身下馬,緩步走到他麵前。
“向將軍,”李三娘和顏悅色地說道,“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嗯,請殿下明示。”
“第一,這些士卒為何想逃跑?”
“這些家夥,”向善誌扭頭惡狠狠地瞪了逃兵們一眼,答道,“肯定是看到我軍進攻紅墩界失利,所以打起了壞主意。”
“你沒有審問嗎?”
“沒有,我也懶得審問,逃兵給逮住了,就隻有一個下場——就地正法!”
李三娘笑了笑,瞅瞅對方,繼續問道:“如果馮端將軍知道了,不認為他們是逃兵呢?”
“這個……不會吧……”向善誌沒想到李三娘會有此問,抓耳撓腮,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再者,如果馮端將軍不認為他們是逃兵,而你向將軍未經元帥允許,便殺了其他營中的士卒,這又犯了哪條軍令呢?”
“這個……這個……我……”向善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黑眼珠兒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裏已是沒了主張。
李三娘拎著馬鞭,輕輕地拍打自己的短靴,盯著對方,笑而不語。
片刻,向善誌才歎了口氣,一拱手,說道:“殿下,本來呢,我在路上抓到這些人,是不想殺他們的,可他們一聽到要被轉送到馮端營中,便朝我破口大罵,氣憤之下,我才打算開刀問斬。”
“哦,是嗎?”李三娘眉頭一皺,“聽到馮端,他們就大罵?”
“咳,豈止是大罵,連馮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們請出來了,我也跟著倒黴,被潑了一頭的髒水!”
李三娘收起笑容,點了點頭,說道:“向將軍,此事交由我來處置吧,你留下看管的人馬即可。”
“這……”向善誌摸摸後腦勺,勉勉強強地拱手,說道,“遵命,殿下。”
剛走出去兩步,向善誌又轉身,不太放心地說道:“殿下,這些人原本就是梁師都的屬下,常年與咱們為敵,您……您不可太過仁慈啊!”
李三娘微微一笑:“向將軍,我自有分寸。”
係緊頭巾,端正戰袍,李三娘大步流星地來到轅門前,親兵們快步跟隨,身上的鎧甲叮當作響。
這二三十人跪伏地上,麵如土色,戰戰兢兢,不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
李三娘並不說話,隻在這群士卒的麵前來回踱步,仔細打量著他們。
這群衣衫不整,神情沮喪的士卒年齡不一,有的須發微白,約近五十;有的青絲黑發,正當壯年;有的唇上無髭,依然少年……
再看少年,隻見其中一人淚痕斑斑,低眉垂目,甚是悲苦,跪伏在地哽咽不止。
李三娘走到他麵前,心平氣和地問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敢抬頭,隻囉囉嗦嗦地答道:“回……回大帥,我……我今年十五了……”
李三娘聽到他尚顯稚嫩的聲音,輕歎一聲,又問道:“你為何要逃跑呢?”
“我……”
小兵欲言又止,左顧右盼,瞅了瞅身旁的軍友,似乎有難言之隱。
李三娘命人鬆綁,讓小兵站起來,朝他笑了笑,說道:“我是大唐平陽公主,禦賜驃騎大將軍,你照實說來,我可赦免你等。”
小兵聽聞,驚詫萬分,猛地抬起頭來,盯著李三娘,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麽。
“幺娃,你就照實說吧,”小兵身旁,一個年長的老兵仰頭說道,“公主殿下的官兒,可比馮端大多了!”
胳膊捆縛已久,小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起話來——
“公主殿下,我等……我等本是朔方的百姓,去年被征入了軍營,分派在馮端手下,我娘……我娘和姐姐都在朔方城中,我……我時刻都在掛念她們啊!”
“嗯,”李三娘微微點頭,鼓勵對方繼續說。
“當時在陽山城裏,馮端對我們說,隻要擋住了南邊的進攻,等唐軍撤退了,就可放我們回家,可是……可是沒想到,他投誠了,還帶著咱們也加入了唐軍……”
“哎,”旁邊的老兵歎息一聲,“還是那些校尉好啊,投誠之日,馮端任其去留,並不勉強,可咱們這些當兵的就沒有選擇了,哎……”
聽到此話,逃兵們竊竊私語,躁動不安,對馮端的不滿之情顯露無遺。
這時,小兵吸了把鼻涕,抽泣起來:“本來我們想,既然沒有選擇了,那就跟著唐軍打回朔方吧,隻要能早點回家,怎樣都行,沒想到哇……沒想到哇,紅墩界之戰慘敗如此,一退便是近百裏,若是再向南撤,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呢?所以……所以我們便邀約起來,逃出了軍營……”
“公主殿下,”小兵“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和姐姐,我……我……”
逃兵們聽聞,個個憂傷不已,有的連連搖頭,有的哀聲歎息,有的偷偷抹淚……
李三娘聽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仰望天空。
落日西垂,霞光如劍,半邊天空慘紅一片,一隻孤雁憑頂而去,雁聲零落,回蕩曠野。
沉吟片刻,李三娘黑眸閃閃,目光如炬,朝刀斧手高喝一聲:“領隊何在?”
“未將在此!”一名軍校小跑上前,躬身拱手道。
“放了這些士卒,任其所往!”李三娘不容置疑地說道。
軍校抬頭,盯著李三娘,眼中滿是疑惑。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李三娘把臉一唬,厲聲反問。
“遵命!”軍校再次躬拜,一轉身,小跑回去,將手一舉,高聲令道:“鬆綁,放人!”
……
暮色漸濃,夜燈初上,風拂庭樹,搖影斑駁。
從軍營回到帥府,已是酉末時分。剛踩鐙下馬,便有門官上前來報,說是馮端、劉旻二位將軍在議事廳裏已等候多時了,李三娘“嗯”了一聲,並未過多理會,卻是往直往寢房走去。
鳳鳶聽到聲響,趕忙出屋相迎,躬身道:“殿下回來了,我來給您換衣裳。”
“不忙,”李三娘擺擺手,站在庭院中輕聲問道,“霍公怎樣了?”
“回殿下,霍公一直在昏睡,”風鳶歎口氣,朝屋裏顧望一眼,“斷斷續續地說些胡話,也聽不清楚說些什麽。”
李三娘點點頭,又問道:“燒退了些麽?”
“沒有哎,”鳳鳶搖了搖頭。
李三娘濃眉一皺,仰麵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再過半個時辰,霍公還要服用一道藥,你記著,別錯過了點兒;我去議事廳裏有事兒處置,這邊有什麽情況,你隨時來報。”
“請殿下放心!”
李三娘係緊猩紅戰袍,理好束發紅巾,轉身邁步,朝議事廳走去。
廳裏,燭火煌煌,桌台明亮,主位後麵懸掛首一麵大大的“唐”字軍旗,紅底黃字,煞是顯眼。
馮、劉二人對麵而坐,正在閑聊,見李三娘大步入內,連忙起身,拱手道:“參見公主殿下!”
“二位將軍請坐,”李三娘將手一抬,走到主位,開門見山地說道,“想必二位已經知道了,適才我在向善誌的營中釋放了幾十名逃兵。”
馮、劉二人點點頭,繼而對視一眼,都默不作聲,不知道李三娘心中作何打算。
“馮將軍,”李三娘看著馮端說道,“這些士卒都是你的屬下,若由你來處置,當如何?”
“斬!”馮端毫不猶豫地答道。
“劉將軍如何看?”李三娘又將目光轉向劉旻。
“依軍規,自當如馮將軍所言。”
李三娘無聲歎息,抬頭看了看燈影搖曳的庭外,片刻,才將目光收回來。
“二位將軍,”李三娘緩緩說道,“‘用兵之道,撫士貴誠,製敵尚詐’——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為何施行起來,往往顧此失彼,難盡人意呢?”
馮、劉二人不甚明白,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末將愚頓,望殿下賜教!”
李三娘抬手壓了壓,示意二人坐下說話,“我聽聞,投誠之前,馮將軍在這陽山城裏曾召集軍吏,陳說形勢,喻以禍福,任其留去,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馮端點了點頭。
“那麽,”李三娘微微一笑,問道,“為何隻讓軍吏校尉們自擇去路,而眾多士卒卻要強行留下呢?”
“這個麽……”馮端一時語塞,有些尷尬,眉頭一抬,看了看對麵的劉旻。
劉旻輕咳一聲,雙手按膝,神情肅然地說道:“殿下,我等以為,自為朔方降將,不為大唐立功,不足以展示至誠歸心;而要沙場立功,非士卒無以衝鋒陷陣啊!”
李三娘聽聞,嘴角輕揚,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道:“馮將軍也是這麽想的嗎?”
“的確如此。”
李三娘點點頭,收斂笑容,目光炯炯,說道:“自古征戰,兵貴精而不貴多,部伍能否攻守自如,全憑將帥調度得當,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誠如殿下所言,”二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然而,”李三娘頓了頓,語氣變得沉重,“千金難買自願,精兵貴在氣節,很難想象,一支人心渙散的隊伍能夠稱之為精銳之師!”
聽到這裏,二人漸漸把頭低了下去,眉頭緊鎖,神色嚴峻。
李三娘並不急於說話,抬眼瞅了瞅二人,然後理了理自己的戰袍。
屋內,靜無聲息,隻燭火嗤嗤勁燃;屋外,夜色已濃,風拂枝葉沙沙作響。
片刻,馮端首先抬頭,腰身一挺,端坐位中,說道:“殿下,末將乃一介武夫,資質淺陋,過去唯知沙場搏命,賺取軍功,卻不曉人情所欲,用兵之要!今日受殿下點撥,茅塞頓開,我立即回營,通告全體士卒,願為大唐建功立業者,留下;願解甲歸田回朔方者,自去!”
劉旻聽聞,在座中一拱手,說道:“我營中也照此辦理!”
“如此甚好,”李三娘頷首微笑,目光和煦,神色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