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 褐衣單騎入敵城 一語點醒迷途人
雞鳴三遍,天色朦朧,燭火漸熄,人聲偶聞。
陽山城靜靜地矗立在一望無際的沙海盡頭,牆身垣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隱若現,方圓兩裏的城池土石混夯,規製齊整,北倚丘陵,南望戈壁,好似一隻剛剛睡醒的豹子,匍匐在大地上,時刻準備捕獲獵物。
城頭,軍旗飛揚,嘩嘩有聲,碩大的“梁”字依稀可見。
城內,守將營房中,馮端還在熟睡,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了進來。
“何事?”馮端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問道。
“馮將軍,南門城下,有人自稱是您的堂兄,要見您!”
“什麽堂…”馮端不耐煩地應了一聲,還想再睡會兒時,忽然間,一骨碌坐了起來,大步走到邊門,“吱嘎”一聲拉開屋門,盯著來人,問道:“我的堂兄?對方可報了姓名?”
“來人自稱是馮弇!”
“馮弇…”馮端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
倚在門邊,馮端眉頭緊蹙,撮起嘴唇,陷入沉憶之中——
“馮弇”這個名字已經七、八年沒有聽聞了,最後一次響起在自己耳畔時,天下已亂,烽火四起,隻聽人說自己的這位堂兄闖蕩關中去了,可能在終南山落了草。
這些年來,世事激變,物是人非,堂兄的生死一度讓自己牽掛,可時日久了,征戰奔波之中,自己早已無暇顧及,不想,今日突然有了音訊,而且就在自己駐地的城門之下!
想到這裏,馮端不禁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左額上一道三寸長的刀疤。
那疤痕淺淺的,淡淡的,早已愈合了,可是心中的傷痛卻久久難消——當年擊殺酷吏,抗稅潛逃,兩兄弟隱入深山老林中,躲避災禍,可是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卻全遭株連,被聞訊趕來的隋朝官軍坑殺在村頭的大田裏,最小的弟弟才剛滿五歲…
想到這兒,馮端心頭一酸,鼻翼抽動,繼而閉上雙眼,忍住淚水,沉默移時,這才抬起頭來,對著門外大聲吩咐道:“來人呐,備馬,隨我到南門去!”
馮端披掛戰袍,腰挎佩劍,一柱香兒的功夫後,下馬登城,倚在垛口處,俯身探望。
隻見城牆下,大門三丈外,兩匹高馬並排而立,左邊那匹棗紅馬上,去鞍掛架,馱著十來層厚厚的皮料,看似羊皮和鹿皮;右邊是一匹棕色坐騎,正低頭踟躕,前蹄刨土,踏踏有聲。
棕馬鞍韉上,一個人青色襆頭,褐色短衣,一雙皂黑千底布鞋踏在馬鐙上,兩手拉著韁繩,輕輕地甩來甩去。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馮端見對方低頭不語,似在等候,便大喝一聲。
隻見來人緩緩抬頭,仰麵而望,目光炯炯,神色自若,口中大聲喚著馮端的乳名,“馮二蠻子,我是你大哥啊——”
頓時,一張熟悉的臉龐映入了馮端的眼簾,那是一張曾與自己朝夕相伴了近二十年的麵孔。
刹那間,一股暖流從心中驟然噴發,如光電一般奔向指尖發端,激得渾身為之一顫,馮端伏在垛口,嗓中一哽,失聲喊道“大哥,當真是你麽…”
轉眼間,厚重的城門“嘎嘎”打開,馮端健步如飛,奔向城外,張開雙臂,與早已下馬等候的堂兄緊緊擁抱,兄弟倆兒熱淚飛濺,泣不成聲,相互拍打著後背心,喃喃說道,“都還活著,都還活著…”
城上,早已站滿了聞訊來觀的軍士們,眾人交頭接耳,嗡嗡一片,有人喜笑顏開,彼此說笑;有人點頭祝福,撫掌稱讚;有人連聲歎息,唏噓不已;有人感同身受,低聲啜泣。
……
日頭偏西,城影斜長,炊煙四起,隨風飄散。
哺時,陽山城營房裏,馮端吩咐手下人多加了幾道菜,陪著堂兄邊吃邊聊,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一個時辰,見天色向晚,主客都已停箸,馮端便命人撤去盤碟,沏茶上桌。
“大哥,”馮端在座中笑道,“咱們兄弟相逢,本當舉杯相慶,怎奈形勢窘迫,唐軍已兵臨城下,我發布了禁酒令,隨時作好應戰準備,城中但凡有人飲酒,立斬不赦,嗬嗬,我這個守將也不得違令呀,還望大哥見諒!”
見馮弇笑而不語,點了點頭,馮端摸著茶碗蓋兒,有些愧意,說道:“待擊退了唐軍,到時我再讓人買些好酒來,咱們兄弟倆兒一醉方休…”
“二蠻子,”馮弇叫著堂弟的乳名,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做著毛皮生意,一路北來,聽說唐軍節節獲勝呐,連稽胡騎兵都被打敗了,還捉住了朔方的什麽輔國大將軍,當真如此?”
“嗯…”馮端一臉沉重,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在渭北做生意時,聽到的消息都是梁王南下啊,這才過去多長時間啊,就像換了天似的,唐軍北上,如入無人之境!”
“大哥,你們是生意人,自然對時事不堪了解啊——”
馮端咂咂嘴,說道,“前些年,梁王得到突厥處羅大可汗的援助,士馬精良,軍資豐盛,故能南下爭鋒;然而,去冬太和山失利,我軍元氣大傷,處羅大可汗也心存顧慮,不再慷慨解囊,唐軍曆冬休整之後,大舉北征,似有決戰之意啊!”
“決戰?”馮弇側過頭來,眉毛一豎,睜大雙眼,盯著堂弟問道,“那豈不是你死我活?”
“是啊…”馮端抬起頭來,仰麵朝天,歎息一聲。
“那你這陽山城,能阻擋得住他們的進攻嗎?”馮弇伸出雙手,按在桌上,關切地問道。
“盡人事,聽天命吧!”
馮弇有些無奈,頓了頓,繼而轉過臉來,對堂兄說道,“大哥,這兵荒馬亂的,你本不該到此地來做買賣啊!這陽山城,說不定哪天就陷落了,我真不願意看到咱們兄弟剛剛團聚,便葬身在唐軍的亂刀之下!”
“這個…”馮弇搓著雙手,猶猶豫豫地說道,“一路上,我還沒看到唐軍有虐殺百姓的事兒啊,倒是聽聞,他們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百姓生活如常。”
“大哥,切不可道聽途說啊,唐軍此番北上,爭地奪人,來者不善啊!”
“二蠻子,”馮弇黑眸一轉,光芒閃現,迅即又恢複了平靜,不急不徐地說道,“大哥我可不是道聽途說啊,這一路上,我碰到過幾隊唐軍,據說是霍國公和平陽公主的人馬,他們軍資不足,還和我做了筆生意,買了些毛皮去,同他們現銀交易,價格頗為公道哩!”
“噓——”
馮端聽聞,連忙抬起手來,指壓唇上,示意輕聲,低低說道:“在我這兒說過便了,可千萬不能到處亂講啊,被人抓住把柄,以通敵罪論處,那就糟了!”
“咳,”馮弇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不屑地說道,“我一介平民,生意人而已,又不是軍人,怎麽就‘通敵’了?”
馮端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道:“唐軍連下數城,深入我境,朔方震怒不已,梁王剛剛發出喻令,有敢接觸李唐者,無論軍民,格殺勿論!”
馮弇放下茶碗,喟然歎息,身體前傾,湊近堂弟,小聲說道:“我聽聞,‘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梁王如此獨斷專橫,視百姓如草芥,朔方豈能長久?”
“大哥,我…”
不待堂弟說完,馮弇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道:“你再看看南邊的李唐,輕徭薄賦,厚撫百姓,民得其力,四方漸歸,那長安已顯現出帝王氣象了!”
馮端睜大雙眼,詫異地看著堂兄,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微微點頭,喃喃道:“大勢如此,世人皆知啊…”
“既如此,二蠻子,你何必苦苦相隨呢?難道打算陪葬他人不成?”
“哎,大哥,你有所不知啊,”馮端眉頭緊鎖,連連搖頭,說道,“梁王有恩於我啊——當年逃難時,走投無路,梁王不嫌貧賤,收留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啊!”
“可是,這些年來,你為他征戰沙場,以命相搏,屢立戰功,這份情也應該早就還了吧?”
馮端依舊搖頭,滿臉愁雲揮之不去,遲疑片刻,說道:“退一步說,我與唐軍幾番搏戰,陣前殺其將士無數,即便我有心歸順,別人也未必肯予接納啊!”
馮弇嘴角輕動,一絲笑容不經意地掠過臉頰。
緩緩起身後,馮弇走到堂弟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二蠻子,人在軍中,各為其主嘛!你自比梁洛仁或者劉旻,如何?時過境遷,另當別論啊!”
馮端聽聞,抬起頭來,仰視堂兄,隻見他正凝視著自己,目中帶笑,堅毅慈愛,和煦大度,如同春日的陽光一般。
刹那間,馮端似乎明白了什麽,“豁”地一下站起身來,迎著堂兄的目光,彎腰側頭,低聲問道:“大哥,莫非你是唐軍的…”
馮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拉住堂弟的雙手,靠近他的耳畔,輕聲說道:“奉大唐北征元帥霍國公及平陽公主之命,勸喻兄弟棄暗投明!”
“大哥!”
馮端聽聞,情難自抑,淚水打轉兒,緊緊地拽住堂兄,“撲通”一下單膝接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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