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 闈房絮語伉儷情 言說釋俘展胸襟
東方破曉,屋外見亮,晨風拂來,輕叩窗欞。
後火城軍府的寢房中,當第一縷曦光映入屋裏時,柴紹便醒了,昨晚接風宴上飲酒不少,現在腦袋還有些隱隱作痛。
柴紹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妻子,隻見她呼吸均勻,神態安詳,尚在睡夢中。
柴紹拉來被角,給妻子輕輕掖上,然後平臥床榻,伸出雙手,枕著後腦勺,盯著榻頂的細紗幕,回想著連日來的戰事,思量著即將開拔的大軍…
“夫君,你醒了?”
片刻之後,耳邊傳來輕輕的一聲低問,柴紹側頭一看,妻子剛剛醒來,正用惺忪的雙眼看著自己,柴紹笑了笑,“嗯”了一聲,說道:“連日趕路,如此勞累,你再多想睡會吧!”
“我睡不著了,”李三娘側過身來,將頭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嬌嗔地說道。
柴紹伸出手臂,將妻子攬入懷中,一頭烏發如瀑而泄,四散開來淡香幽幽。
柴紹手指輕捋,摩挲著妻子的秀發,依舊盯著紗幕,沒有說話。
“夫君,在想什麽呢?”李三娘莞爾一笑,問道。
“夫人,你說梁師都連丟兩城,現在會是一個什麽樣子哩?”柴紹眨眨眼睛,反問道。
“咳,還能是什麽樣子?肯定是氣急敗壞了,”李三娘說道,“接著嘛,必然是四處調兵,準備反擊。”
“是啊,”柴紹點點頭,說道,“其實,我與梁師都未曾謀麵,但彼此已交手多次,雖是敵人,但相互之間卻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你說奇怪不奇怪?”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臂彎中,微微一笑,說道:“兵書上說‘知已知彼,百戰不殆’,沙場上一來二往,彼此雖未謀麵,但雙方都在試探、了解和應付對方,時間長了,對其用兵之法,對其智略的優劣,自然有所感知,熟悉之感便會油然而生呀!”
“嗯,夫人所言極是,”柴紹讚賞道,“去冬太和山大戰且不論,此番北征,他在蘇吉台打我個措手不及,我在後火城還他個出其不意,彼此過招,互有勝負,一路鬥來,也越來越了解和熟悉對方了。”
“是啊,”李三娘扭動腰肢,伸出手臂來,抱著丈夫厚實的胸膛,回憶道,“當年在關中時,我也未曾見過陰世師那個老賊,但幾番交手,我卻對其用兵之法深有體會,甚至在臨川崗大戰時,一眼便識破其‘釜底抽薪’的詭計,任憑家奴張福貴哀求,我就是不分兵救援鄠縣老家,不過,現在想來啊,當時千鈞一發,也是挺懸哩…”
柴紹聽聞,沒有吭氣,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而埋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
片刻,柴紹一邊撫摸著妻子的細肩,一邊語氣沉沉地說道:“夫人,若非當年你起事終南山,在關中打下一片天地,大唐要定都長安啊,還不知要曆經多少周折哩!立國後,看看那些以尺寸之功便位居高處的寵臣們,我有時真是為你鳴不平啊!”
李三娘聽聞,翻動身體,匍匐在丈夫的身邊,豎起食指輕輕地壓在他的嘴唇上,嗬嗬笑道:“我以女兒之身,被父皇封為驃騎大將軍,還恩允我隨夫出戰,這樣的事兒,打開曆代史書啊,恐亦難覓其跡哦!咱們不與別人去比位高權重,隻要夫妻倆兒常相廝守,我便知足了!”
柴紹籲了一口氣,眨眨眼,點點頭,說道:“此番北征,若能掃滅梁賊,滌平朔方,回京後,我一定啟奏陛下,讓史官在修撰時務必寫明‘平梁之戰,領軍者為霍國公及平陽公主,’好讓後世記住你的功績…”
“嗬嗬,誰要你操這份心啊,”不待丈夫說完,李三娘便笑嘻嘻地打斷了他的話,樂道,“隻要你攻進朔方城,擒住梁師都,除去大唐的邊患,了卻段老將軍的遺願,那京城裏的史官啊,願怎麽寫就怎麽寫吧,我可不在乎哩!”
柴紹聽聞,點點頭,也笑了起來。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雄雞高唱,四方可聞。
柴紹夫婦一邊輕聲說笑,一邊揭開被衾,從榻上起身,汲水盥洗。
李三娘緩步來到妝奩旁,彎腰坐下,剛想開口,喚進鳳鳶幫忙挽髻,隻見丈夫已走到身後,雙手撫在自己的肩上,說道:“軍務繁忙,難得清閑,夫人,今日我來幫你挽髻吧?”
李三娘一愣,繼而開心地笑了起來,使勁地點了點頭。
柴紹打開奩盒,依次取出篦子、釵簪、步搖、玉鈿等物件,輕緩地為妻子梳理起來,分股,盤繞,扭轉,上卡…
柴紹動作緩慢,有些遲鈍,雖不熟練,卻很仔細,一招一式做得專心致誌。
“夫君,”李三娘對著奩中的銅鏡微微一笑,說道,“你還記得第一次幫我挽髻嗎?”
“嗯…”柴紹一邊梳挽,一邊憶道,“應該是大業末年吧,從雁門關反擊突厥回京後,煬帝南巡去了,我留在長安,那一年的時光啊,悠遊自在,好不愜意,我經常幫你挽髻,什麽峨髻、低髻、小髻、反綰髻,我好像都試過哩!”
說到這兒,柴紹拿起一枝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妻子的發髻中,自失地一笑,說道:“大唐建立後,整日忙碌,不是政務,便是軍務,我這挽髻的‘手藝’也生疏了許多,現在,隻能幫你挽成這樣了。”
“嗬嗬,”李三娘笑顏輕揚,樂道,“夫君,戎馬倥傯,能得你還有時間為我挽髻啊,真希望有那麽一天,四海升平,百姓安寧,咱們燕居府邸,沒人打擾,再過過那樣悠閑自得的日子!”
柴紹聽聞,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沒有吭氣。
“哦,對了,”李三娘對著鏡子看了看,用手托了托剛剛挽好的鳳髻,扭過頭來,抬眼問道,“我聽聞岑定方捉住了梁師都的堂弟、朔方輔國大將軍梁洛仁,夫君,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呢?”
“這個嘛…”
柴紹仰頭看了看屋頂,摸著寬大的額頭,似在思索,稍一停頓,說道:“有人勸我殺掉他,以激烈士氣;有人勸我押解他,到長安請功;有人勸我囚禁他,以作人質…”
“那麽,你的想法是什麽呢?”李三娘眨眨雙眼,等待答案。
柴紹反剪雙手,踱了兩步,回頭說道:“我打算放了他!”
“放了他?”
“對!”
“夫人,我是這樣想的,”柴紹不急不徐地解釋道,“你曾說過,此番北征,‘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先前,咱們招降了劉旻,大得裨益;如今,咱們放了梁洛仁,任其所往,如此一來,既能向外宣示大唐的仁德,又能瓦解敵人的軍心,比殺掉他更有利於北征啊!”
見妻子點頭讚同,柴紹咧嘴一笑,說道:“何況,若老天開眼,佑我大唐,梁師都終將就擒,今日放掉的這名俘囚,他日必將為我所獲;如若不果,殺掉此人,也於事無補啊!”
李三娘聽聞,濃眉一揚,笑靨綻開,連聲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不過,”柴紹摸著唇上短髭,眯起雙眼,說道,“放他出城之前,我還是要去會會麵的,畢竟,他是朔方的輔國大將軍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份薄麵還是要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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