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驍衛將軍論進退 敕令飛降延州城
夏日漸長,霧嵐早散,竹搖清影,飛鳥啾鳴。
小裏溝的山路盤亙曲折,起伏不定,時時隱沒在半人高的雜樹亂草之中。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山裏跑來,不時驚得叢林裏的白臉灰雀“噗噗”高飛--梁軍騎兵隊正尹康被延州城放了出來,他顧不得饑渴,一路狂奔,生怕背後有追兵趕來,被再次俘了去。
“來者何人?”突然間,林中跳出幾個持刀士卒,拔刀相向,厲聲質問道。
“我乃辛炳生將軍麾下隊正尹康,有緊急軍情呈報劉軍帥,快快引路!”尹康一邊氣喘籲籲地回答,一邊從胸甲中掏出軍符,交與麵前的幾個哨兵……
半個時辰後,在驍衛將軍劉旻的中軍營帳內,在場軍校聽完尹康的陳說,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沉默不語,有的觀望主將,有的皺眉深思,致果校尉辛炳生年輕氣盛,一撩戰袍,豁然而起,指著尹康的鼻子罵道:“天殺的!你戰場被俘,當自剄徇國,膽敢回來做柴紹的說客!”
尹康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囁嚅道:“將軍,我…我…”
“罷了,”劉旻在行軍大椅中一揮手,挺直腰杆,說道,“兩次交鋒,均未得手,想來唐軍也多少知曉些我軍實情了,與手下有何幹係?尹康,你下去吧,日後力搏沙場,戴罪立功!”
看著尹康涕淚滿麵地退出帳外,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辛炳生彎腰拱手,說道:“軍帥,既然柴紹已經知道了咱們的底細,那麽疑兵之策便無用武之地了,末將建議,索性挑戰延州,與唐軍在城下一戰,何必在這小裏溝躲躲藏藏!”
軍校中有人點頭稱是,連聲附和道--
“辛將軍言之有理!”
“與唐軍暢快一戰,勝之則趁勢奪下延州,不果則退回朔方!”
“整日在這山林中打轉轉兒,咱們也受夠了,不如放手一搏……”
待眾人聲音漸退時,劉旻拿起馬鞭,拍了拍膝下一雙鋥亮的鹿皮筒靴,不急不緩地反問道:“同唐軍一戰?你們的軍隊可有梁王多?你們的騎兵可有吐穀渾強?太和山一戰,彼此已見分曉,怎麽著,還要自投羅網嗎?”
眾人垂頭喪氣,不再吭聲。
劉旻站起身來,提著馬鞭,踱了幾步,掃視眾人,說道:“梁王派我等此番南下,意圖十分明確,即牽製延州唐軍,使其不得東向並州,參與爭奪晉陽之戰,為劉武周解除後顧之憂!況且,目前形勢於我大好啊!”
眾將聽聞,紛紛抬頭,矚目軍帥,等待下文。
“日前,梁王來信,劉武周在陽城大破唐軍,李唐的裴寂枕屍百裏,潰逃關中,大河以東已無唐軍的一兵一卒了!梁王派出兩路使臣,一路奔赴並州,欲結盟劉氏,懇請其分兵向西,截擊柴紹;另一路則由輔國大將軍梁洛仁率隊,親入稽胡領地,拜會其首領劉汝匿成,請求精騎助戰!諸位,形勢如此,咱們在這小裏溝稍忍時日,便可迎來梁王南下,再次征伐李唐!”
劉旻言罷,眾人喜不自勝,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明日便衝出小裏溝,殺入延州城。
……
正午時分,豔陽高照,南風拂來,令人懨懨。
柴紹的侍衛官孟通從府衙大堂急奔而出,“遝遝遝”地沿著後府的回廊向上房跑去,冷不防,與穿廊而過的采買主事巧珠撞了個滿懷。
“哎呦!”見手中的布匹散落一地,巧珠雙眼一鼓,兩手叉腰,嗔怪道:“孟通,你沒長眼兒啊!這些可是公主殿下親自給霍公挑選的,看你闖的禍!”
這兩人年紀相仿,在府中當差多年,彼此熟識,若在平日裏,孟通定然撿起布匹遞到巧珠手裏,然後嘻皮笑臉地拱手打趣,“小姑奶奶,末將魯莽,多有驚擾!”
可是今天,巧珠想錯了。
隻見孟通片刻未停,一邊邁開大步繼續前跑,一邊氣喘籲籲地扭頭問道:“公主殿下可在上房?”
巧珠站在廊下,點了點頭,看著孟通的背影,一臉茫然,不知出了什麽事兒…
孟通跑到上房外,見楠木雕花扇門閉合著,便單膝跪地,高聲奏道:“稟報公主殿下--”
“吱嘎”一聲,房門打開,李三娘見是孟通,便將手一抬,說道:“什麽事兒?起來說話。”
孟通躬身抱拳,回答道:“公主殿下,長安大興宮來人,有陛下敕令,霍公請殿下著朝服,即刻到大堂接旨!”
李三娘聽罷,濃眉一皺,倚在門邊,怔了半晌兒,這才應道“你先去吧”,轉身踅回屋裏,喚來侍女銀釧兒,一邊換裝更衣,一邊苦苦思索,長安官差,所來為何……
半柱香兒的功夫,李三娘在後府管家鳳鳶的攙扶下,從上房款款來到府衙大堂,隻見她雲髻金釵,黛眉花鈿,上著明黃窄袖短衫,下著淺綠曳地長裙,一條紅帛肩披垂至腰際,隨步微搖,輕擺兩側。
見妻子入內,柴紹眨了眨眼,點點頭,示意上前並立,然後一提袍角,“撲通”一聲,先行跪伏,聽命敕令。
宮中來人南麵而站,略清嗓音,打開明黃帛書,宣道--
“上喻:國家多難,逆賊凶狂,烽煙過境,兵戎相向。王師數出,不利而還,大河以東,教化不被。
敕令霍國公移交防務,攜平陽公主迅即返京,會商軍機,共謀國是!”
柴紹夫婦聽罷,伏地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柴紹送走宮中來人,轉身回到府衙大堂,隻見妻子端坐位中,雙手按膝,淚光盈盈,沉默不語。
見鳳鳶仍侍立一旁,柴紹朝門外努努嘴,鳳鳶會意,緩步退出。
柴紹走到妻子身邊,並排而坐,正要開口,李三娘扭過頭來,眼圈一紅,哽咽問道:“父皇…父皇是怎麽了?要咱們撇下隊伍,急急返京?”
“這……”
“聽了敕令,我這心裏像貓抓似的,”不待丈夫回答,李三娘自言自語地說道,“出京快一年了,我多想回去見見父皇,大哥和二弟他們啊,但是…但是延州城中的這數萬將士,可怎麽辦呢?他們從終南山走出來,便一直追隨著咱們啊!”
柴紹點點頭,沒有說話,掏出袖中的白絹手帕,遞給妻子,一咂嘴唇,無聲歎息,側過頭去,望著大堂外的一株老槐樹,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