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徘徊不進謀退兵 齊王飛書軍帥愁
洛河兩岸鋪霜百裏,遍地菊黃,晝暖夜涼,煙水茫茫。天幕下的太和山草木蕭疏,梧葉飄零,偶有南飛的群雁掠頂而過,留下鴻聲空寥,令人黯然相望。
兩支大軍對峙在太和山下,洛水河畔,已逾旬月,無論梁師都如何挑戰,下書也罷,激將也罷,辱沒也罷,唐軍堅壁不動,巋然而立,整日隻聞營內傳來操演之聲,卻未見一人一馬躍出營壘。
這日,梁軍再次挑戰壘前,人馬喧囂,自晨至午,卻依然無功而返。徐行歸途時,梁師都回望太和山前的那三座唐營,不禁喟然長歎,黔驢技窮之感彌漫胸中,悵然若失之際,看到片片黃葉隨洛水而下,刹那間,心中跳出了退兵的想法。
回到自己的軍營後,梁師都將手下將領悉數召集到中軍大帳,見眾人齊畢,便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眨了眨深凹眼窩的雙眸,緩緩說道:“諸位,自我們駐紮太和山以來,已近五十日,對於目前的軍情,諸位有何見解?”
步軍總管賀遂在座中一揖,首先開口道:“梁王,那柴紹看來是鐵心死守,不如再多多調派攻具與箭矢,讓我率領步軍放手一搏!”
“正是,”步軍副總管索周也在一旁附和道,“我軍人數不弱,隻是軍械不強,若能得到補充再假以時日,必能破敵!”
斜對麵就座的遊擊將軍李正寶覷了二人一眼,說道:“整個朔方城的軍械都搬到這太和山來了,且已優先步兵配給,你們卻未拿下對麵營壘的一磚一木,現在還要軍械,到哪裏去給你們調派?”
賀遂嘿嘿幹笑數聲,反唇相譏道:“李將軍,不調派軍械,靠你那些‘婦人’也不中用啊!”
“你……”李正寶聽聞色變,抬起右手,指著賀遂正要發作時,騎兵總管辛獠兒眉頭一皺,高聲喝道:“都什麽時候了,兩位還有閑心逞口舌之強?眼下我軍受阻於太和山,眼看就要入冬,糧草不濟,人馬凍餒,豈不可憂?”
見帥椅上的梁師都微微點頭,尚書官陸季覽立即說道:“辛將軍的話有理!對麵的柴紹,背靠關中,毗鄰京兆,無饑寒之患;我軍則不然,長途奔襲,糧道羸弱,若曠日持久,恐生異變,加之寒冬將至,大雪紛飛,雖有吐穀渾人在後助戰,也無濟於事!”
聽聞此言,梁師都的堂弟、輔國大將軍梁洛仁不禁頷首點頭,摸了摸唇邊的八字短髭,說道:“再說,吐穀渾人雖然受命於突厥處羅大可汗,助我攻唐,實則對我們索賄不止,也是獅子開口啊——此番出征以來,奉送給他們的金銀絹帛已逾千萬,如此以往,不待攻破李唐,我們便無力養兵,自行而散了!”
梁洛仁話音一落,眾將都不再言語,沉默片刻之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到梁師都身上,等待他發話。
用一雙深嵌於窩的鷹眼掃視眾人之後,梁師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從椅中站起身來,反剪雙手,橐橐地踱到帳門邊,抬頭凝視遠處的太和山,片刻,踱回帳中,坐回帥椅,說道:“諸位,數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海內離析,豪強割據,關外的竇建德、王世充已然做大,關內的李淵更是野心勃勃,我梁師都雖已稱王,但若坐守朔方,不圖進取,不日便為他人魚肉。因此,攜手諸位,借力北族,整軍南下,欲開疆拓土。怎奈時不相濟,未建寸功,如今又在太和山下淹滯旬月,不得前行,若非天意弄人,苦煉吾心?薛仁杲邀約於我,共同南下,如今他自己卻困守於淺水原,眼看寒冬將至,我軍數萬將卒麵臨饑寒之患,我思忖,在立冬之前,發動一次淩厲攻勢,若能攻拔唐營,則直入關中取糧避寒;若不遂人意,則乘著風雪未至,回軍朔方,來年開春,再圖良策。”
眾將聽聞,紛紛站起,躬身揖手道:“唯梁王之命是從!”
……
這日午後,日頭西斜,唐軍大營裏由晨練的喧囂轉入了午後的寂靜。整個上午,柴紹奔波於三座軍營之間,閱視操演,巡查戰備,頗感疲乏,回到中軍大帳後,胡亂地對付了一頓午飯,便在床榻上合衣小憩。李三娘正坐在帷帳裏,同婢女鳳鳶、巧珠一起做著女紅,飛針走線,輕快無聲,不時抬頭看看床榻上已是鼾聲如雷的丈夫。
突然,門簾一動,柴紹的貼身侍衛孟通走了進來,大聲稟報道:“霍公!”李三娘連忙向他擺擺手,示意低聲輕語,孟通躬身緩步,在李三娘耳畔小聲說道:“公主,長安來人,求見霍公……”
“誰呀?”孟通話未說完,便聽到床榻上傳來柴紹的聲音。
“霍公,長安來人,已入軍營,正在等候您的召見。”
“我知道了,你先引著來人到中軍大帳暫歇,我稍候便到。”柴紹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起身說道。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針線,走到床榻邊,把紅色金邊大袍披到丈夫的肩上,係緊,說道:“入秋已深,剛睡醒起來,防著著涼。”
柴紹笑了笑,握著妻子的手說道:“嗯,我到大帳去,看看就回來……”
大約一個時辰後,李三娘正和兩個婢女說著刺繡的針法有些稀疏時,隻見柴紹反剪著雙手,緩步走進帷帳中來,寬大的額頭上雙眉緊蹙,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鳳鳶和巧珠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李三娘走上前去,一邊接過丈夫遞過來的紅袍,一邊問道:“怎麽了?長安來了什麽人,叫你如此不快?”
“張世隆到軍營來了。”
“什麽,張世隆?他不是丟失延州後銷聲匿跡了嗎?朝廷還沒追究他的失職呢,他竟敢跑到前線來?”李三娘驚訝不已,連連發問。
“哎,一言難盡啊,你看看齊王的來信就明白了,”柴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黃皮信封遞給妻子,自己則坐到案幾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碗啜了起來。
李三娘連忙打開信封,抽出箋紙仔細看時,上麵寫著——
“霍公並公主殿下,如晤:
太和山戰況膠著,朝廷上下殊為掛懷,戎馬倥傯,矢石如雨,望二位善自珍重,待摧破梁賊後,本王在京宴迎二位!
兩軍對壘,主帥坐鎮,將士搏命,智勇並舉,此間正是用人之季。前延州代總管張世隆,自偶失城池後,無日不懷忐忑之心,無時不念複仇之誌。皇恩浩蕩,甘露如霖,太子殿下攜本王奏稟茲事後,陛下已允其戴罪立功,效力陣前,將功補過,再參職事。願霍公深察陛下及太子之良苦用心,對其耳提麵命,諄諄教導,菩薩心腸與雷霆手段兼而用之,令其鋒前立功,洗刷前恥,以犬馬之忠報效君上榮寵。
又,本王府邸管家宋之倫三子宋印寶已年滿十八,血氣方剛,頗善騎射,正當為國效力之時,亦隨同張世隆前來營中助戰,望霍公栽培提攜,早立軍功,榮耀家門。
本王不情之請,還望霍公及公主殿下多多體諒,他日班師回朝,長安相見,必登門重謝!”
閱罷,李三娘濃眉微皺,一絲不悅閃過雙眸,隨手將信件丟到案幾上,扭頭對柴紹說道:“這是戰場,不是集市,四弟這般作為,不是給我們添麻煩嗎?”
“哎,豈止是麻煩!”柴紹摩挲著寬大的額頭,歎息道,“若用之不慎,有敗軍之虞啊!秦王早就說過,張世隆雖諳熟西域風土人情,卻是一介小人,不可任用。何況,昔日他代替恩師段德操守備延州,卻失職陷城,已然證明其不堪為將。如今,陛下怎麽…怎麽…”柴紹抬頭瞅了一眼帳外,欲言又止。
李三娘豁然起身,“啪”地一聲掌擊桌麵,說道:“不行,我要寫信給父皇,讓他召回張世隆,此處戰事與他無關!”
“三娘,不必如此,”柴紹伸手拉著妻子,讓她坐下來,說道,“此事沒有那麽簡單,張世隆的啟用也是太子首肯的,何況,齊王府管家的兒子也隨同而來,此事若操之過急,惹人怨怒,隻怕有人在後方掣肘,這樣於太和山的戰事頗為不利呀!”
李三娘聽罷,緩緩回坐,點了點頭,歎息一聲,說道:“哎,如今朝堂上的事情竟然變得如此複雜,我真是感到悲哀和無奈!夫君,不論怎樣,這個張世隆是斷然不可帶兵的,否則後患無窮。”
“那是自然,”柴紹點點頭,摸了摸下頜,嘴巴一咂,回答道:“對於張世隆及宋印寶的任用,容我細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