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命
陸鶴之再次起來,已經是下午了。
他坐在床上叼著沒點燃的煙,久久望著縫隙中投進房間的那一束陽光發呆。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陽光了。
一張破舊的鐵架床,一個塑料布組裝成的衣櫃裏,掛著幾件淘寶五十包郵的衣服,一架綠色的布滿蜘蛛網的掛扇,一張桌腳下墊著東西保持平衡的木桌,這些東西組成了陸鶴之的家。
陸鶴之倒是沒做什麽可怕的噩夢。
恐怖的回憶也被平庸的日常生活消耗淡去,樓下賣腸粉的阿姨嗓門依然那麽大,隔壁姑娘半夜的叫聲依然如此熱烈,每天淩晨的灑水車準時出現——這個世界一直在正常運轉著。
除了右手上的眼睛,它依然還在,作為那次恐怖事件的唯一證據,它時不時悄然睜開,窺探這個陌生的世界。
陸鶴之的電單車不出意外的被弄丟了,沒有了車,自然送不成外賣了,他索性在出租房裏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權力的遊戲》電視劇。
他百度過自己現在的狀態,應該是處於驚嚇後遺症的症狀中:焦慮,什麽事情都不想幹,注意力渙散,容易一驚一乍。
陸鶴之有些明白了中央疾控中心清除記憶的手段,看似很殘酷很不人道,其實這才是保護普通人最好的方法。
陸鶴之爬起來,站在窗口點上了叼了很久的香煙,睡醒後的第一根,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的。
咚咚咚!
傳來一陣敲門聲。
嚇了陸鶴之一大跳,嘴上的香煙掉到了地上。
“誰?”
他警覺的抬起右手,隨時將掌心的眼睛睜開。
“唔係包租公。”
“噢噢。”他彎腰撿起煙,重新叼在嘴上。…愛奇文學iqiwxm!最快更新
拉開門,穿著polo衫搭短褲人字拖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他腰間別了一大串鑰匙,腳上蹬著人字拖,大腳趾在摳著鞋麵。
“這兩個月房租······”
“啊?”陸鶴之這才想起欠租這碼事。
“我給你發了很多條短信了,後生仔。”
“不好意思,我,我沒注意看短信。”
“現金還是支付寶。”
“包租公,你等一下哦。”
這一間破房子的房租這兩年漲了又漲,或許是太多外來打工人員的湧入,底層的住房資源愈來愈緊張,陸鶴之往往一個月的工資,交了房子,留點吃飯錢,就不剩什麽存款了。
上個月給孤兒院匯了五千,現在支付寶隻剩2000塊。
“那個,這兩個月房租是多少呢?”
“上個月漲了三百,一共2400。”
“2400?這麽多,怎麽又漲了。”
“我說漲就漲,這是我的地頭。”包租公摳了摳鼻孔,一臉不耐煩:“對了,交完房租你另尋一間租吧,來了個遠房親戚要租這間。”
“啊?可是······”
這裏已經是陸鶴之能找到最便宜的地方了,雖然居住環境確實很糟糕,但是離地鐵站近,吃喝也算方便。
“可是什麽可是,趕緊交,我還要打麻將。”
“好,支付寶吧。”陸鶴之歎了一口氣,想要從銀行卡裏提現,他印象裏銀行卡裏應該還剩個小幾百的。
四百塊錢,他分批提了好多次,因為四百整顯示餘額不足,他顯示提了三百,然後提了五十,再提三十就餘額不足了。
“包租公,我這不夠錢了,這樣2350可以嗎?”
“得得得,轉吧。”
陸鶴之肉疼的把所有的積蓄轉給了包租公。
包租公摳著鼻子前往下家了。
陸鶴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幾件衣服,一個背包就全部裝完了,至於被褥什麽的,樓下大媽那買的,不值什麽錢,帶著太累,陸鶴之直接疊起來堆在了門口地上。
高中畢業後,他隻考了一個剛過本科線的垃圾分數,能上的普通三本學費太高,每年至少需要一萬多兩萬塊,孤兒院根本不可能提供這麽高昂的學費,而且這也是他勤工儉學都掙不到的錢。
至於專科,反正都是要幹體力活,上與不上又有什麽區別呢?上了專科隻是多了一條去工廠裏打工的機會罷了。
所以陸鶴之選擇了結束自己的學生生涯,隻身一人帶著一張身份證撲進了泥潭一樣的社會裏。
他曾經去過發廊洗頭,去過大排檔洗盤子,去過玻璃廠扛玻璃······在這期間,他一直租住在這間昏暗的房子裏,可以說這裏裝著他點點滴滴的回憶,說沒有感情都是假的。
他站在電風扇底下,環繞了自己的房間一周,頓時覺得自己有些淒涼,如果他的人生是一本書,那麽前幾頁大概都是悲劇。
背著包,把鑰匙掏出來,放在了桌麵上。
陸鶴之關上了門。
下到樓底,包租公正在和幾個大媽打著麻將,一邊打一遍吹水,眉來眼去。
“包租公,鑰匙放桌麵上了。”
“哦。”包租公看也不看陸鶴之一眼。
走過熟悉的小巷,陸鶴之知道這裏哪家腸粉最好吃,哪家白切雞肉最足,哪家奶茶店的姐姐最好看——但是估計再也不會回到這了。
陸鶴之隨便上了一輛前往市中心的公交車。
他坐在後排,望著窗外的霓虹閃爍發呆。
粵市太大了,大的能把陸鶴之淹沒。
直到離開,陸鶴之才意識到,自己所謂的“家”,所謂的港灣,隻是別人手裏一套不起眼的房產罷了,住與不住的決定權並不在自己手上。
是的,粵市很大,這個世界更大。
但是這個龐大的世界卻沒有哪怕一個屬於自己,能讓自己安安心心落腳的角落。自己坐在顛簸的公交車裏,就像這塵世裏的一顆灰,飄來飄去,一輩子看不到落地的那一天。
過了好久,終於到站,陸鶴之疲憊的背著行李下車。他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走,口袋裏沒有一分錢,甚至手機都快沒電了。
眼前的行人川流不息,他就如同停頓在那的一塊石頭。
突然,一陣跑車的轟鳴聲,伴隨著劇烈的刹車聲,在人群裏激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陸鶴之好奇的湊過去。
人群裏,一輛黑的發亮的保時捷911橫停在馬路上,馬路中間倒著一輛電單車,電單車上的傳單灑了一地,一個女孩趴在地上,模樣楚楚可憐。
跑車上下來一個青年。
他穿著一身晃眼的潮牌,染著黃色的頭發。
圍觀的女生不由得發出一陣感歎,有點小帥啊!
長得不錯,還開著價值不菲的跑車,確實對普通女生很有吸引力。
陸鶴之摸了摸自己的背包,大家年紀都差不多,人家擁有跑車,說不定擁有著好幾套房,而自己除了身上這隻包意外,一無所有。
真是個美好的世界啊。
陸鶴之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青年走到倒在地上的女孩跟前,凶狠的說了什麽,那個女孩眼角甚至都泛起了淚花,就算聽不到她說什麽,也知道是在求饒。
剮蹭到了跑車,這是普通人難以承受的一筆賠償。
圍觀群眾都在吃瓜,沒有一個上前去問個清楚。
市中心道路被這起小事故堵住了,後麵的車輛不停的按喇叭,眼看就堵起了一支不小的隊伍,現場嘈雜聲一片。
那個女孩更加焦急了。
陸鶴之咬了咬牙,身體不受控製一般的走出人群。
“喂,你們讓一讓,堵住後麵的車了!”
他就是這麽一個熱心腸的,做好事從來得不到回報的笨比,就如同那一夜給陸瀟瀟說教了一番後,落得如今這般無家可歸的下場。
如果沒有進入那間房間,沒有打破那麵鏡子。
陸鶴之的人生會截然不同。
——
青年見有人插事,一臉不爽。
“叼你老母的,關你屁事,她自己開車不長眼睛,刮到了我的車,大家都看到,監控也拍到了的!”
陸鶴之心裏無名火往上湧。
“你說話最好客氣點。”陸鶴之強壓自己怒火,本來他這樣一窮二白的瓜皮是絕對沒有底氣在這樣的富二代麵前耍橫的。
但是他從小沒有爸媽,別人怎麽侮辱欺負自己都能忍,但是最聽不得的就是別人辱罵自己的父母。
“爺爺說話一直這樣,用不著你教。”青年上下打量了一遍陸鶴之的窮酸樣後,嘴角勾起不屑。
吃掉他。
突然有個人在陸鶴之耳邊輕聲說。
那是一個中性的聲音,陰沉而詭異。
陸鶴之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吃掉,他。
那個人加重了語氣。
陸鶴之瞬間覺得自己五官變得極度靈敏,周圍的聲音變成了一道道可以分辨出來的聲波,各種複雜的氣味變成了一層層海浪。
五百米外的煎餅果子散發的香味,二十米外的豐田凱美瑞車主點了一根香煙,五米旁的大叔口袋裏手機響起了微信提示音······巨大的信息量湧入陸鶴之的腦海,令他應接不暇。
陸鶴之本能的抬起手。
右手掌心的眼睛睜開了,它緩緩地轉動著,打量著自己,它不再渾濁,此刻它如同一個獨立的智慧生物,瞳孔裏跳動著火光。
陸鶴之自己也不清楚,他身上劇烈的散發出隻針對人類的——獵食者的撲食激素。
而那個青年,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髒被人狠狠的攥住了,令他無法喘息。
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脅。
而那個威脅源於麵前多管閑事的少年。
這種恐懼,如同直麵一頭正在舔著嘴唇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