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烽火照西涼 完
還是那張溫柔舒適的床,依舊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蘭花香,祈翎仿若墜入深淵,又似乎重回起點……
他猛然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充盈了肺葉,胸腔卻有撕裂的疼——
“咳咳!”
猛咳了兩聲,一股腥鹹湧入口鼻。
“李大哥,你醒了?”
床邊爬著的少女猛然抬起頭,跳上床榻便坐在了祈翎的肚子上,睜著一雙純潔的大眼睛,驚喜地瞪著祈翎。
“鬥鬥……這裏是……”祈翎環顧了一眼四周,這裏是李慕婉的營帳。
“李大哥,你感覺怎麽樣了?哪裏癢?哪裏痛?”羅鬥鬥眨著眼睛問道。
祈翎不敢再大口呼吸了,哪裏痛?五髒六腑像是在翻滾,奇經八脈像是被撕裂,他艱難地撐起身子:“鬥鬥,給我倒一杯熱水來,渴了。”
“有甘草茶,我給你端來。”羅鬥鬥跳下床榻。
祈翎苦笑道:“太苦的話就不要了,會讓我的傷雪上加霜。”
“是甘甜可口的……李大哥真奇怪,滿身傷痕都能一聲不吭,偏偏喝完湯藥能要你半條命。”
羅鬥鬥從爐子上取下一壺茶,沏一杯端來給祈翎。
祈翎“嗬嗬”一笑,問道:“鬥鬥,我這次昏迷了幾天?”
羅鬥鬥說:“五天五夜呢!嚇死我了!”
“李大美人去哪兒了?竟不在營帳裏陪床。”祈翎喝了一口甘草茶。
羅鬥鬥說:“出去搜尋落難的將士了,每天早出晚歸,很少看到人在。”
“哦?”祈翎麵色一緊,“救援的情況如何了?此戰的傷亡情況你可知道?”
羅鬥鬥是軍醫,傷亡情況應該沒人比她更清楚。
“那我說了,李大哥你可別傷心……”羅鬥鬥輕歎道:“受傷的人其實不多,幾十不到一百,死亡人數應該有近一萬八千人,失蹤一萬人,通過這幾天的搜尋,從下遊救回來七百多人……”
還能如何感慨呢?祈翎深歎一口氣,麵對絞肉機般的戰場,他的神經早已麻木。
“鬥鬥,扶我出去走走。”
“可是外麵好冷……”
“你怕冷就多穿點兒。”
“人家明明是怕你著涼……”
祈翎堅持著下了床,裹上一件絨裘,在羅鬥鬥的攙扶下,緩步走出營帳。
……
蛇妖被殺之後,蠻族人也識相地撤了兵,敵岸隻剩下一座空營。
涼河上漂浮著十幾艘漁船,是用來打撈沉入河底的將士屍體,每一天,每一艘,都能滿載而歸。
“咳咳咳……”祈翎站在岸口,看著滿載而歸的發腫發脹的屍體,忍不住猛烈咳嗽起來,嗆出好幾口人熱血。
“李大哥!不準看了!”羅鬥鬥急得直跺腳,拉也拉不走這寒風中受傷的人。
“我隻是咳出胸腔的淤血罷了,你激動個什麽勁兒?”祈翎抹去嘴角血跡,反拉著羅鬥鬥往騎兵營裏走去。
“騎兵營裏沒人的,幸存者們都去下遊幫忙打撈遺體了。”
“可我還是想去看看,萬一有驚喜呢?”
……
祈翎走到自己的帳篷前,還沒掀開門簾,便聞到了一股灶火的氣息。他激動地衝進帳篷——
郭澤一人坐在火灶前,架起鐵鍋正烹煮著午飯。
郭澤瞥了一眼祈翎,眼神還是那麽平淡,道:“你回來了?”
祈翎走至火灶前坐下,隔了好久才沙啞著喉嚨問:“他們呢?”
郭澤仍是平淡:“隻活了我一個。”
祈翎捫著胸口,又小聲地咳嗽起來。
“李大哥……”羅鬥鬥目光滿是擔憂。
“沒事,煙嗆的,”祈翎又問:“校尉有沒有說,我們什麽時候離開?”
郭澤說:“隨時都可以走,大家都在等你醒來。”
羅鬥鬥這時突然說:“對了,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長孫大人吩咐過,如果李大哥醒來了,就去營賬找他,他要親自謝謝你。”
“謝我?”祈翎內心冷笑,這群趨炎附勢的小人,怕不會這麽客氣。
“這個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留。鬥鬥,吃完午飯你也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吧。”
“啊?可是師傅指派我到伽門關,擅自脫離崗位不好吧?”羅鬥鬥既興奮又害怕。
祈翎說道:“這種小事,我自會找人去跟你師傅說明,從今以後你就老老實實留在我身邊。”
“那我豈不是成了你的貼身丫鬟?”羅鬥鬥嘟了嘟嘴,“人家好歹也是個醫官,雖然隻有芝麻綠豆那麽點兒大……”
“你放心,這次回去,我要當將軍。”
祈翎再也不會相信別人了,他要組建自己的軍團,培養自己的部將,他要掌握真正的兵權,去製造一場屬於自己的戰爭。
這時,帳篷外突然傳來一個粗中有細的聲音:
“不得了,不得了,一來便聽見有人要當將軍。”
一個高不足七尺,身穿玄青明光鎧,麵容白淨,長相陰柔,身材偏瘦的男人,掀開門簾,昂首挺胸走進帳篷。
若不是祈翎一開始就見過李慕婉女扮男裝的模樣,此刻還真不能把她認出來。
為了更顯陽剛之氣,李慕婉不僅換上了戎裝,還在自己的嘴巴上貼了一條小胡子。
“你是……李姐姐!”羅鬥鬥目瞪口呆,急忙上前瞧稀奇。
李慕婉壓粗聲音,輕咳道:“什麽李姐姐?從今日起,我叫李牧,是呼延鐵騎一員了,你得叫我李大哥。”
羅鬥鬥撓了撓頭,用手指戳了戳李慕婉的胸膛,疑惑道:“可是李姐姐……哦不,李大哥,你是怎麽把它們塞得這麽扁的?好難受喲。”
李慕婉一把拍開羅鬥鬥的爪子,臉紅道:“大丈夫居於天地間,能屈能伸,有什麽好難受的?”
見李慕婉以這副裝扮出現,祈翎倍感欣慰,做女人柔情似水,做男人英武陽剛,她真的是個好女人,願意放下自己的身份,卻從沒懈怠過自己的責任。
李慕婉大大咧咧地走到火灶前坐下,一把搶過祈翎手中的飯碗,大口大口刨起飯來:
“從今日起,我解除辟穀,將與你們同寢共食,同甘共苦!”
……
祈翎把自己的床讓給了李慕婉,換上了嶄新的被褥與床單,還專門為她搭了一張幔子。畢竟是一名仙子,哪怕放下身段做了男人,那也不能輕浮了人家。
傍晚時候,軍官們回到營帳,各個麵色沉悶,滿目傷痕。今日的“收成”不錯,從河裏撈起來的屍體起碼還是完整的。
祈翎與軍官們訴說了明日要離開伽門關的事,軍官們紛紛表示讚同。伽門關,對於每個幸存的騎兵而言,都將是一段無法忘記的傷痛。
……
夜,深沉。
帳外又飄起了雪花兒。
對於祈翎這樣的南方人而言,見雪的機會其實是不多的,一年隻有那麽半個月會下雪,每次也下不過兩日。
漢州城的正月裏,更多時間是在化雪,因此在祈翎記憶中,每逢故鄉飄雪,隻有一個字:冷。
故鄉的雪是純白無暇的,就如童年記憶中的歡笑;涼州的雪是淒涼恐怖的,就似戰場廝殺的慘叫……
夜闌臥聽風吹雪,鐵馬冰河入夢來!
祈翎猛然睜開眼,額間汗水如豆大,床單已被汗水沁濕……和大多數將士一樣,他也患上了一種被軍醫們稱作為“戰爭恐懼症”的疾病,失眠,焦慮,不安,常常發生於黑夜,病原隱藏在心間。
“被噩夢喚醒了?”郭澤坐在火灶邊,一根一根地往裏頭添柴。
祈翎長歎一口氣,觀窗外夜色,至少有五更天了。睡醒了才覺得渾身那麽疼,他艱難地走至火灶旁坐下,反正距離天亮也不遠了,烤烤火也就過去了。
“你也是被驚醒的?”
郭澤搖頭:“我睡不著。”
郭澤這個人,總給人一種猜不透的感覺。
祈翎輕聲道:“我父親說,把什麽事情都往心裏藏的人,很容易憋出病來的。”
跳動的火光下,郭澤淚光閃閃,許久許久,他還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咽了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氣,長長歎出:“當時陳章豪就在我身旁,他被卷入旋渦,我站在浮冰上,我……我已經抓住他了,但……但把他拉出水麵時,他隻剩下半截身子,唉……”
他又看向祈翎:“你知道他臨死前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麽?”
祈翎心不夠硬,閉著眼睛擠出了一滴累花兒,搖了搖頭。
郭澤沙啞著喉嚨道:“他笑著說,早知道就不娶她了,糟蹋了人家還讓人家守了寡。”
“嘶……”祈翎用鼻子吸了一口氣,再溫暖的烈火,也寒得他打冷戰。
如果那個憨厚老實,力大無窮,一口氣吃下十個香瓜的大胃王還在的話,此刻他的鼾聲一定比打雷還響;
皇甫華的腎不是很好,每晚上都要起夜好幾次,而且撒尿從來就沒對準過尿桶,估計是分叉了;
馬和光喜歡說夢話,好像沒日沒夜都在思念他那個嫁為人妻的青梅竹馬;
……
回憶總是最傷人的東西,兩個男人沉默地望著篝火,肩上的責任不允許他們再多說煽情的話,祈翎丟給了郭澤一壇酒,就這麽無聲含飲到了大天亮。
天亮不久,通知聲便從帳篷外傳來:“穿好戰甲,半個時辰後啟程。”
李慕婉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被窩,暗罵一聲:“鬼天氣,冷死人了。”
“想不到高風亮潔的白蓮大俠也喜歡賴床。”
“我已有好幾年未曾平躺睡覺,一般都是坐在蒲團上打坐,偶爾偷一次懶不行麽?”
“趕快起床穿衣,我們要出發了。”
……
清晨辰時,雪停了一會兒,今日霧氣很濃,走出帳篷鎧甲上便已凝出青霜。
與祈翎他們一起離開的還有左衛都及部將。左衛都率來的一萬兩千輕騎,隻幸存了五百多人,也不知道左將軍究竟是個怎樣的心理,有五日不見,他的發絲黑白相間,仿佛長老了十幾歲。
十日前,兩萬鐵騎馳援伽門關,有何等威風?而今卻隻剩下寥寥七百餘人,眾將士垂頭喪氣,連戰馬也沒了往日神氣。
“左將軍,為何這麽著急離開呀?不如在伽門關多休整幾日再走。”長孫溥領著一眾守將到河口送行。
左衛都冷哼道:“我不是離開,而是回中軍大營向大將軍請罪!”
長孫溥趕忙擺手道:“左將軍何罪之有呢,此戰我軍雖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最後不也攻占了敵岸?這可是不小的功勞啊。我一定親自書信,奏上朝廷,讚頌左將軍及眾位將士的英勇事跡,保你們升職加官兒!”
“升職加官還是留給司馬大人吧,左某配不上此等榮譽……好了,大人勿送,我等告辭。”
左衛都也不再虛偽客套,招了招手便領著眾騎兵踏上歸程。
……
玄甲鐵騎染了青霜,血色大旗隨風飄揚,白首征夫穿梭於大霧彌漫的河岸,來時雪滿荒原,歸時血染涼河……感慨至此,蹄聲與啼聲蕩漾在冰河兩岸,久久哀傳不能平複。
燃燒的烽火,照透了朦朧的西涼,漫天的飛雪,寒盡了滄桑的人間……
戰爭才剛剛開始便已叫人肝腸寸斷,那戰爭結束時又將泣寫多少感人至深的詩篇?
第三卷《烽火照西涼》完
第四卷《位卑未敢忘憂國》敬請期待。
(如果覺得《戎武天下》不錯,就請幫忙宣傳一下吧,謝謝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