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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殤死隨風,墨若浮塵

  第二天,所有賓客如期而至,人數上遠遠超過了在淩虛的第一次會議。


  道宗雖號稱江湖第一門派,但論門徒與聲譽,相比儒宗還得差上一節。


  裴求世第二日早上即達,無年卻沒有隨行,而是換了一位叫做“法慧”的中年尼姑代表空海寺出席。


  無年修的是靜禪,不阻止戰爭,也不提倡戰爭,他又是個有原則的人,該出手時絕不含糊,不該出手時用刀砍他都不會挪步。


  昨日所見,那身穿一青,一黃道袍的兩位道士,來頭也是不小,一位是茅山仙師絕明子,一位是龍虎山張懷虛;


  茅山與龍虎山向來對外開放,香火鼎盛,香油錢自然也多,二位道長的穿著,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再看嶗山道教的裴求世,一身寒酸。


  “那又如何?論法寶,論修為,論輩分,我哪一樣都不比他們低。”裴求世雖形象落魄,骨子裏卻從不自卑。


  淩虛道宗這次來了不少人,十三峰主到了一半,好在沒有王正陽,也不見李慕婉,掌門吳明子並不在其列,倒是一位身材矮小,白眉鶴發的老人很吸人眼球……老人的胡須修得像一顆桃子,長眉如垂髫耷拉在雙頰上,瞧起來慈祥又詼諧。


  “這人是誰?”


  “道宗三聖之一,與衣百元,太行上人齊名的道祖,齊道子。算起來,我還要稱他一聲‘師叔’才對。”


  “這麽說你還有師傅了?”


  “我師傅已經坐化了。”


  “死了?”


  “凡人生命凋零被稱之為‘死’,死後魂魄飛往冥界。對於像我師傅那樣的人,道隕之後肯定通往了其他世界,指不定生命的終點,便是鴻鈞大道的開始呢?”


  “死了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公子庸俗了,凡人才會死,道士坐化,禪師圓寂,一定會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但這種事很難解釋通透,畢竟你我都沒死過,也不知道死了會去哪兒,更不可能因為一個不確定的觀念去死一回,對吧?”


  祈翎點了點頭,他一直都在找尋無名道長仙逝的意義,今日聽裴求世一席話,才徹底肯定,道長並沒有死,隻是去了一個凡人所不能到達的地方,那裏是生命的彼岸,亦是大道的起點。


  “唉,這倔老道,跟我回家當祖宗享清福有什麽不好,非要依宿命而去……”


  ……


  晚上,九清賢莊張燈結彩,用最高的禮儀宴請諸位賓客。


  一張桌子,筷子要頭部朝內,放在左邊,酒壺的壺口不能對準人,要朝外與酒杯一起放在右邊。所有儒宗弟子必須穿同意的儒袍,捆同樣的腰帶,紮同樣的發飾……


  畢竟儒宗所秉承的“君子六藝”,“禮儀”排在了首位,自然是最講究的一門學問。


  祈翎的席位分配在殿堂末端,此次宴會不僅有江湖門派,還有從太學府走出來的幾名官員。能在京城做官的,十之八九與長孫厚顏有些關係,倘若自報家門,指不定會招來什麽麻煩。低調些,準兒沒錯。


  慶餘庚獨坐高堂,不動聲色卻也威風凜凜,他舉杯與眾人道:“今日,不談國事,隻談趣聞,大家盡性即可,切莫貪杯。”


  學習音律的弟子,坐於幕後撫琴弄音,聲聲悅耳,娓娓動聽。


  桌上的菜肴可能不是最名貴的,卻一定是最漂亮,最精致的。一根蘿卜便能雕成鳳凰的模樣,讓人根本就舍不得下口。


  阿滿與阿吉常年居住在寨子裏,哪兒吃過這麽精美可口的菜肴?阿滿倒還拘束些,用筷子夾著吃,阿吉則直接上手,抱起燒雞大口啃食:“唔……阿哥,這雞可真好吃!”


  祈翎就坐在這兩兄弟旁邊,笑著把自己的菜肴也推了過去,“好吃就多吃點兒,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嗬嗬……”


  坐上的賓客,除了這兩兄弟之外,其他的要麽是一派之尊,要麽是宗門長老,修養與談吐自然高尚,你敬我來我敬你,之乎者也,滿是客套。


  “今日諸位能赴宴九清賢莊,慶某倍感榮幸,來,我再敬諸位一杯——”


  “等一等。”


  慶餘庚剛把酒杯舉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便從殿外傳來。


  慶餘庚眉頭一緊,酒杯又差點兒從手中滑落。


  一展紅色霓裳,廣袖高髻,美人挽著披帛,戴著輕紗麵罩,高傲地仰著頭,一步一步走進殿堂。身後跟著一位神色冷漠的黑衣女劍客,像是她的保鏢。


  又時,一個披頭散發的儒宗弟子捂著臉衝了進來,跪倒在堂下訴說委屈:“慶莊主,這……這女魔頭擅闖大門,還打傷了我們好幾位同學!”


  那黑衣女劍客,冷聲嗬道:“哼……荒淫之輩!我家莊主盛裝赴宴,你憑何阻攔?還出言辱罵,留你一條性命便已是大發慈悲!你還敢跑來告狀?”


  儒宗弟子咬牙辯解道:“明明是你們不請自來,還敢惡人先告狀!”


  “我殺了你!”


  黑衣女劍客握住劍柄就要出鞘,那紅衣女人卻出手攔下,冷笑道:“算了,此乃九清賢莊聖賢之大堂,動刀動槍成何體統?你退下,在外候著。”


  黑衣女劍客很聽話,點點頭,退出大殿。


  “尋路,你也退下,將受傷的弟子附回去休息,將大門緊閉,勿要再讓任何人進莊,若再有擅闖之人,直接亂棍打出。”劉私沉著臉色,開口發話。


  “弟子明白。”儒宗弟子頷首退下。


  “嗬嗬嗬……”紅衣女子笑著走上前,眼中隻有慶餘庚,輕輕欠了欠身子,道:“慶莊主,慕容雲珠來晚了。”


  “慕容雲珠”這四個字一出,滿堂賓客竊竊私語,她在江湖中的名氣,怕是比那席上坐著的慶餘庚也不小。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也很懷,壞到了骨子裏。她又是魔教中人,換而言之,她與在座的眾賓都是敵人。


  祈翎托著腮,心裏暗道:今晚可有好戲看咯,英雄與美人兒,到底誰更勝一籌?

  慶餘庚緩緩放下酒杯,神色自若,一句話也不說。一旁的劉私,沉著臉色卻語氣恭敬:“慕容莊主,九清賢莊向來不招待‘不請自來’的客人,你請回吧。”


  慕容雲珠風情一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可是你們儒宗經典名言?我從涼州黑雪穀來,長途跋涉數十萬裏,來此殿堂討杯酒水喝,劉先生卻對我下逐客令,合乎常理麽?”


  劉私起身怒指:“慕容雲珠你——”


  “我不走,不走,不走。”慕容雲珠眨了眨眼睛,翹頭望著房梁,擺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樣。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劉私氣得滿臉通紅,他總不能叫人將慕容雲珠趕出去,哪個讀聖賢書的君子會對窈窕淑女動粗?


  “啪!”


  一個赤眉大漢拍桌子站起,他乃神州門,金刀堂堂主胡北風。神州門隸屬禪宗一派,練的都是大殺四方的硬功夫,性子普遍易怒。胡北風指著慕容雲珠問責:“妖女!你殺我大哥張金雷,此仇該如何報!?”


  慕容雲珠從容道:“江湖本就是打打殺殺,快意恩仇,你大哥張金雷又不是什麽好東西,死在溫柔鄉中,還不便宜她了?”


  “呸!這裏可是正派宗門的殿堂,你一個肮髒的婊子也配站進來——”


  “為保國家安寧,長孫厚顏與薛王爺都能達成共識,江湖中正派與魔教怎就不能聯合?我是為了國家,憑什麽沒有資格站在這兒?”


  慕容雲珠高聲質問滿堂賓客。


  其實,像齊道子,裴求世,法慧師太等品德高尚之人,並不會多在意慕容雲珠的到來,反之在她剛剛說出“正派與魔教應聯合”這句話時,一些人還點頭覺得可取,並表示欣慰。


  倒是那些整日打打殺殺的江湖門派,對慕容雲珠的出現顯得極為反感。當然了,這個女人的確做過不少肮髒的壞事,但在國家的生死存亡之下,江湖恩怨又算得了什麽?

  “慶餘庚,你留不留我?”慕容雲珠看向坐在上席神色不變,一言不發的慶餘庚。


  慶餘庚眯了眯眼睛,說道:“慕容莊主不遠萬裏前來赴宴,慶某倍感欣慰,不過——”


  “那我就不客氣了。”不等慶餘庚把話說完,慕容雲珠大袖一揮,傲然麵向眾賓,笑道:“不好意思諸位,我來晚了,為表達歉意,我親自為大家跳一支舞,如何?”


  “好好好!早該請位美人兒來跳舞了!秦某有一曲‘墨殤’,必然符合慕容莊主的容貌氣質,來來來,我親自為你撫琴!”


  秦北遊也不顧眾人的臉色,拍手叫好,一番誇讚後轉入幕後,要與美人兒合作一曲“墨殤”之舞!

  劉私怒不可遏:“我儒宗聖殿,宴請天下貴賓,豈是青倌之流,煙花之地?簡直豈有此理……”


  慶餘庚卻說:“讓她跳吧,正好為大家助興。”


  “連你也……”劉私緊目看向慶餘庚,許久才長出一口氣,坐回位置不動聲色。


  慕容雲珠摘下了麵紗,露出一張絕美的容顏。她的年紀定格在三十歲出頭,用褐色眼線畫一雙美麗的丹鳳眼,眼影是淡金色的,柔唇是淺淺的粉紅,肌膚如脂膏般光滑透亮,她豐腴但絕不是因為胖,她漂亮也絕不是因為容貌。她有一雙充滿魅惑的褐瞳,一顰一笑勾人心魄。


  毫無疑問,這樣一個女人,不論是春心萌動的少年,還是力不重心的老頭,都會為之所傾倒。


  有些女人美得讓人生不出邪念,有些女人美得讓人胡思亂想。慕容雲珠絕對是屬於後者。滿堂賓客,那些恨她的,欣賞她的,男人,女人,老人,全都睜大眼睛,期待她的表演。


  剛一起勢,便已俘虜眾心,若再一舞,豈非傾人傾國?


  慶餘庚還是那副淡然模樣,但手中的酒是一杯接著一杯。


  “哇,阿哥,這個女人比嫂嫂還要漂亮耶……”


  “莫放屁!你嫂嫂是最漂亮的,這個女人……在我心目中隻能排第二。”


  慕容雲珠在祈翎的心中隻能排第三,第一是自己娘,第二是銀憐……一個才見一麵的女人就能擠進男人的內心,可見她是怎樣的一個絕色尤物?

  一陣琴音響起,廣袖飄飄,披帛搖曳,一曲《墨殤》開始了,一舞傾城也開始了:

  墨殤是一種鳥,生在洛水之濱,墨殤百年一生。小墨殤一出生就要與自己的父母分離,然後它們就開始飛向人世。它們一旦起飛就不能停了,直到累的吐血才休息一會,繼續往前飛。


  它們的血遇水即生根,遇土長芽,長在水中的名“黛”,長在陸地上的叫“聖”,合名為墨殤花……墨殤的花極美麗,可是卻沒有花粉,所以墨殤花一株花也隻開一次。


  墨殤花很稀少,經受了風雨和烈日的洗禮,卻存活下來的機會很小。而一旦存活下來,它就會以驚人的速度結果和死去。隻要墨殤花一結果,墨殤鳥無論在哪裏,都會飛回來把種子吞進肚子裏。


  墨殤花種子有毒,所以墨殤鳥很快就會死去,它死後種子就在它的屍體上活下來,繼而又開出一朵美麗的墨殤花。周而複始,無限循環。


  殤死隨風,墨若浮塵。其中夾雜著一種極為悲憐的含義,象征著死亡與不公。


  秦北遊的琴音很悲,聽哭了很多心思玲瓏之人;慕容雲珠的舞蹈很美,打動了很多鐵石心腸的人。


  金刀堂的胡北風,暗自握著酒杯,眼中的恨意淡化了許多;

  劉私皺著眉頭,閉睛默默搖頭。


  尼姑雙手合十,口中喃喃: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祈翎揉了揉發紅的鼻子,這首曲子,這支舞,隻要心是肉做的人,都會沉入悲境之中,他不由感歎:“師爺啊,你究竟在哪兒,鳳凰山莊這個地方不能久待,否則你會變得和她一樣,滿身是傷……”


  慶餘庚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倒是慕容雲珠,美眸已泛閃淚光,她從舞起的那一刻,目光便沒從慶餘庚身上離開過,可她的舞姿打動所有人,卻也打不動台上的慶莊主!


  舞跳完了,曲兒也停了,秦北遊抹著眼淚走了出來,感歎道:“天作之合啊……可惜還差個唱歌兒的,若是能把歌詞唱出來,某些人再鐵石心腸,也該落淚了。”


  言畢,他瞥了一眼慶餘庚,搖頭再歎一口氣,走回自己的席位入坐。


  “啪,啪,啪,……”


  慶餘庚帶頭鼓掌,這才將滿堂賓客從沉醉中拉回現實,下一刻,殿堂掌聲雷動,久久不能停歇。


  “慶莊主,我的舞,跳的可好?”慕容雲珠笑問慶餘庚。


  慶餘庚卻是一句:“可惜我身上沒帶銀兩,不然會賞你幾兩銀子。”


  這句話,當然是很傷人,很傷人的。隻有妓,才會需要看客的賞賜。


  慕容雲珠暗自攥拳,身體緊繃顫抖,美麗的臉頰卻是強顏歡笑。


  慶餘庚又吩咐道:“來人,在末席加一張桌子,引慕容莊主入坐。”


  很快,一個儒宗弟子邊搬來了一張小桌子,一隻香草蒲團。


  慕容雲珠冷冷一哼,走至末席,一腳將桌子踢開,抱起香草蒲團便來到上席,挨著慶餘庚坐下,同桌而食。


  慶餘庚斜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雲珠,仍是一副平靜如水的模樣。


  席上二人從容不迫,席下賓客卻有些不自在,一個不入流的女人,有何資格與尊貴的儒宗莊主平起平坐?


  慕容雲珠看出了大夥兒的怨言,開口大聲道:“我此來的目的是代表魔教與諸位一起探討西伐之事。也算是魔教眾山門的使者,慶莊主身為儒宗主人,正魔兩道,一人一席,平起平坐也很正常嘛!”


  她笑問身旁的慶餘庚:“慶莊主,七星宗與鳳凰山莊都在涼州,有我們這些本地人幫忙,戰爭一定會進行得很順利。”


  慶餘庚點頭道:“慕容莊主說的沒錯,你應該與我同坐的……來人,將末席的桌子撤了。”


  “嘻嘻……”慕容雲珠竟笑出了小女兒家的姿態,她又往慶餘庚身旁湊了湊,取過慶餘庚的酒杯,拿起慶餘庚的筷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還是莊裏的飯菜可口,餓死我了。”


  慶餘庚全都看在眼裏,但又能如何呢?他一直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盡管賓客們已頗有微詞。


  席上的二位,更像是一對模棱兩可的夫妻。這種場合,不惹人懷疑,也惹人嫉妒。


  “還是梨花釀?我以為你戒酒了……豬肚要沾點生抽,應是你最愛的菜。”


  慕容雲珠一點兒也不在乎席下眾人的目光,又是為慶餘庚倒酒,又是為慶餘庚夾菜,或許這本就是她坐在上席的目的。她滿眼都是慶餘庚,哪怕是慶餘庚酒不喝,菜不吃,她也覺得很甜蜜……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配不上“狠毒”二字。


  慶餘庚終於忍不住了,他按下慕容雲珠的筷子,細聲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慕容雲珠卻從容道:“你放心,這幾天我來月事,你想要都不行。”


  慶餘庚終於臉紅了。


  這種事怎能當場說出來呢?何況語氣如此淡然?

  席下賓客炸開了鍋:


  “真他媽是個不知廉恥的騷.貨,殿堂之上竟說出這麽不要臉的話。”


  “慶莊主,快將這婊子趕出去,省得擾亂酒局。”


  “此女剛進城便應了司馬正梁的邀約,慶莊主千萬別受了她的蠱惑……罷了,鳳凰山莊的母狗,你可敢與我決一死戰!”


  ……


  盡管席下罵聲一片,慕容雲珠依舊淡然吃菜,似乎謾罵對於她而言,早就習以為常。


  慶餘庚臉上終於掛不住了,沉聲對慕容雲珠道:“今晚子時,在白雲庭等我。”


  慕容雲珠道:“可是,我想去臥竹林。”


  慶餘庚點頭:“好,就去臥竹林。”


  “啪!”


  慕容雲珠放下筷子,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襟,在眾目睽睽下,昂首挺胸走出大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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