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願隻願人在風中,聚散都不由我
“毛驢啊毛驢,可真是辛苦你了,馱著三個大男人爬山上嶺,我花三兩銀子買下你,可不是讓你受罪的,毛驢啊毛驢……”
秦北遊醒了,驢車剛到九清賢莊大門口他便睜開了眼睛,清明的眼眸中哪兒還有半點醉意?
他撫摸著氣喘籲籲的毛驢,一番嗚呼哀哉,就差沒掉眼淚了。
祈翎覺得很好笑,便問道:“徐三先生,不論是騾子還是驢,養來便是拉貨載人的。你買它來不拉人,又買它來做什麽呢?”
秦北遊睜大眼睛看著祈翎,許久也不吭一聲。祈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歎了口氣:“當我沒問。”實則心裏在想:這家夥莫不會是個瘋子?
“你們吃過驢肉火燒麽?”
秦北遊此話一出,拉車的驢子也忍不住趔趄了幾步。
“我從農夫手裏買下這頭驢,本是用來做驢肉火燒的,可你們卻用它來載人。一匹載了人的騾子,我怎能吃它呢?唉……”
秦北遊解開驢子的韁繩,拍拍屁股將之趕下上去。
“好了師哥,你還是趕緊去換一身衣服吧……不然二當家的聞你滿身酒餿味兒,非得大發雷霆不可。”葉乾苦笑相勸。
“我這可是百家衣,劉私一輩子都穿不著的寶貝。”秦北遊甩了甩袖子,捋了捋小胡須,大搖大擺走進九清賢莊。
等秦北遊進了門,祈翎才忍不住發問:“葉先生,你這三師哥,腦子沒問題吧?”
葉乾笑道:“你從哪裏看出三師哥他腦子有問題了?”
祈翎沉聲道:“驢。”
葉乾長長地“哦”了一聲,拉著祈翎邊走邊說:“也許是這麽個故事——三師哥在城外,遇見有人卸磨殺驢,做驢肉火燒。師哥便花了三兩銀子將驢買了下來,馱著它進城來,至於嗚呼哀哉,隻是找個理由將驢放生罷了。師哥他總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讓人覺得他在做好事。”
“你怎知城外有人卸磨殺驢?”祈翎又問。
葉乾笑道:“這很簡單嘛,看驢蹄便知,這是頭老驢子了,失去作用的驢,肉販子肯定得收購去宰了。師哥不是缺錢之人,買輛馬車輕而易舉,為何要買一頭老驢?而且……我吃過城外驢肉館的驢肉火燒,那味道,美極了。”
祈翎低聲道:“若是頭老驢,載著三個大男人還跑這麽快……”
葉乾笑著說:“驢很通人性,它也是會報恩的。”
祈翎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你們這一家人,各個性格鮮明,有趣極了。”
……
閑談之時,二人已走上內院庭廊。庭廊修有兩丈寬,蜿蜒曲折似沒有盡頭,從實地走廊,到湖泊橋廊,亭台足有十七八座,楊柳枝葉隨風飄零。亭子裏點著龍涎香,塘堰裏豎著太湖石,秋燕在空中纏綿,錦鯉在湖中嬉戲。環境優雅別致,乃真正的君子之居。
終於來到盛名江湖的小聖賢莊,祈翎內心難免有些激動。雖說他在大夏的江湖中混跡過六年,但那也都是底層刺客的打打殺殺,還真沒見過什麽大世麵,儒宗素來以君子自稱,秉持正道禮儀,相比於道宗與禪宗的神秘,它更加親民,更加現實。
大燕王朝,上至天子皇帝,下至布衣平民,有哪個沒受過儒宗的禮儀教誨?
“那個……葉先生啊,像你們莊主慶餘庚和幾位當家的,平時都住在哪兒?”祈翎先是問。
葉乾說:“大當家平時在後山靜修,極少出來走動;
二當家喜歡看書,離藏書樓最近;
至於三師哥,隻要有酒,茅廁都能住得安逸;
葉某不才,論資曆排老四,獨有一座小築安寢;
外聘老師納蘭晚棠住‘臥竹林’;
思檸住在‘百香園’,
還有一些出師的門客都有資格挑選獨立的小樓用於安寢;那些弟子門生則住在宿舍裏。”
“那你可知,這幾位當家的習性,愛好什麽?喜歡什麽?”祈翎又問。
“大當家慶餘庚平時沉默少言,對任何事物都抱有一種不喜愛也不討厭的態度,不會生氣,也不會笑,平常能皺皺眉頭都已算稀奇了;
二當家劉私極為苛刻,討厭粗鄙與肮髒之人,喜歡喝茶與看書,與大當家恰恰相反,萬事稍有瑕疵他都會皺眉,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三師哥,男人所喜歡的東西,他都會加倍喜歡;
我喜歡結交天下有誌之士;
思檸就不用說了,和普通女人一樣,愛美,愛漂亮。”
“還有一位,納蘭晚棠你忘了說。”祈翎補充道。
“晚棠麽……”葉乾抿了抿唇,“她想要的東西,別人很難給予得了。”
“哦?”
“她缺愛,你能給?”
“巧了,這是我最拿手的本領。”祈翎打趣著,又略表歉意:“此次登門太急,忘了給諸位帶禮物,也不知幾位當家的會不會覺得我小氣?”
葉乾搖頭笑道:“若我們真覺得你小氣,那九清賢莊也就不配盛名了。”
走著走著,已下了庭廊,轉而步入一塊花卉園。
聖賢之居,怎能沒有花園呢?
花園裏有許多花卉,其中傲梅最多,隻是未值深寒嚴冬,梅樹才剛長出花苞。若到梅花盛開時,景色一定美不勝收。
在葉乾與祈翎未到之前,花園小亭中已有三人做客——
一人神態自然,眉目深邃,大約四十歲出頭,右手拇指上帶著一顆雞血紅的玉扳指;
一人神情嚴肅,雙頰消瘦,也有四十歲出頭,留著八字胡,黑短須,右手拇指上帶著一顆綠翡翠扳指;
一人眉清目秀,麵如溫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穿錦衣白衫,從頭到尾一塵不染;
三人坐於小亭子內,喝茶,吃糕,侃侃而談。
“難怪大當家與二當家一同出來迎接,原來是黃山書院的貴客到了。”
葉乾展顏一笑,快步走向花園小亭。
祈翎心中一沉,沒想到這麽快便能見到慶餘庚與劉私,手中不由捏了一把汗。
“林兄,許久不見,別來無恙。”葉乾熱情以禮。
“我剛與莊主和師哥問起葉兄,這不,你便出現了,哈哈哈,快快入座!”年輕男子趕忙起身,出亭相迎。
石桌有四方,每一方隻有一個凳子,若葉乾入座了,那祈翎就得站著。
“不了不了,今日還有貴客臨門,來來來……我為大家介紹一下,”葉乾將祈翎拉近小亭子,介紹道:“這位便是宇文商社的大公子,宇文祈翎。”
“哦?”劉私當即從石凳上站起。
慶餘庚也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道:“那真是貴客。”
祈翎有禮道:“一介遠遊客,稱不上‘貴’字。”
劉私問道:“宇文公子,可是令父親讓你來的?”
祈翎說道:“是我自己慕名而來,無關政治與商貿。”
劉私嚴謹的眉目中露出幾分欣慰。
慶餘庚開口問向葉乾:“葉老師,讓宇文公子與你共居小築,你可願意?”
“我不想葉先生同居。”祈翎開口說道。
葉乾苦澀道:“肯定是宇文兄嫌我寒舍簡陋了。”
“我不願與葉先生同居,是因我已有心儀之地,”祈翎頓了頓,緩緩說道:“我要去住臥竹林。”
臥竹林裏有個缺愛的女老師,祈翎單純地想去發光發彩一回。
慶餘庚淡然道:“公子為上賓,想住哪裏都行。”
祈翎再施一禮,以示多謝,便也不再多言。
“對了,莊主,今日還有一人也進了城,不知是否有所耳聞。”葉乾問向慶餘庚。
慶餘庚添滿了茶,舉杯小抿,淡淡道:“大會在即,來誰都不奇怪。”
葉乾說道:“鳳凰山莊,慕容雲珠。”
“啪!”
茶杯從慶餘庚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慶餘庚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把任何情緒都藏得天衣無縫。
劉私眉頭一皺,開口道:“老四,深南與公子皆是剛剛登門,你帶他們去四處轉轉。”
葉乾應了一聲好,帶著祈翎與林深南退出花園小亭。
等三人走遠之後,亭子裏的劉私才歎氣道:“她終究還是來找你了。”
“那又如何?”慶餘庚淡然道。
“你還是沒忘記她。”
“在腦子還沒壞的情況下,忘記任何一個人都很難。”
“我本以為過了二十年,你應該放下了。”
“我早已放下她,是她不肯放過我。”
“你若早已放下,為何連茶杯都拿不穩?還隻是聽到她的名字。”
慶餘庚緩緩滿上一杯茶,輕聲道:“她不值得我去原諒。”
“我並沒勸你原諒她,你甚至可以與她梅開二度——”
“行了,往事不記,後事不提,一切順其自然。”
慶餘庚將茶水一飲而盡,起身走出小亭,他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一邊走,一邊偏頭去瞧那園中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時間,他高大壯實的背影也變得蕭瑟瘦弱了好些。
感情這種事,大多數人寧願放過彼此,也不願放過自己。
怨誰呢?
怨隻怨人在風中,聚散都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