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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出鞘

  十四天之後。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此刻是月圓之夜的前夕,太陽剛剛落山,有黃昏後的風景。


  縣衙放假三日,不留一人當職,差役每人領了一盒月餅與五兩銀子,早早回家歡喜團圓。


  “師爺去哪兒了?”


  “師爺何時回來?”


  “師爺怎麽還不回來?我想她了。”


  在安昌縣衙裏,在差役們的心目中,師爺的地位甚至比祈翎這個當官兒的還高出一截。


  祈翎獨自一人坐在公堂上,托著腮,凝望著房梁上懸掛著的紫微仙劍,手中不停把玩著一張白色麵具。


  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他坐立不安,茶飯不思。


  月圓之夜,天門山上又會發生點兒什麽事呢?

  ……


  ……


  月圓之夜,淩虛十三峰,不論師尊、弟子全部集中在主峰天門山,每人一張小桌,一盤仙果,一壺仙釀,幾道小菜。一起慶祝中秋佳節。


  淩虛宮是整個山門最大的會堂,貨真價實的雕欄玉砌,仙人居住的玉宇瓊樓。


  掌門吳明子與白石老人共坐上席,副掌門與各峰主、長老坐在左側,參議的賓客坐在右側,殿內約設下三百餘席。


  金丹期以下的弟子落坐在宮殿外的“麒麟台”上,輩分相同,修為相同,交際起來也不會拘束。


  銀憐托著腮,凝望著天上的月亮,桌上的仙果佳肴一口未食。


  “唉……”


  別人在把酒言歡,她卻唉聲歎氣。


  “銀憐,這仙果三十年開花,三十年結果。吃一顆能增長不少修為呢,你築基在即為何不吃呀?”


  一個十八九歲的花季女修湊過來詢問,若論美麗她肯定比不上銀憐,但要論可愛銀憐卻也不及她。她叫寧微微,是銀憐轉拜師門後所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


  銀憐輕輕搖頭:“我沒食欲,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下,你拿去吃吧。”


  “啊?今年若不是遇上‘百家同盟會’,咱那兒能搭著享福呀……你真不吃?”


  “你拿去吃吧,三個全贈你了。你也該好好補一補了,你的修為要是再不進步,丁師傅肯定還要罵你。”銀憐用手肘將果盤推給寧微微。


  “誰叫我資質差嘛……嘿嘿,那我就不客氣啦。”


  寧微微最大的可愛便是她臉上的嬰兒肥,水嫩得就像是生剝的雞蛋一樣,她抓起仙果,大口大口地啃食起來,邊嚼邊問:“銀憐,你老盯著月亮歎氣,是為什麽呀?”


  “我娘……”


  銀憐印象中的母親,就像月光一樣褒美溫柔。她也曾告訴過她,自己就住在月亮宮殿上,每到月圓之夜便會翩翩起舞。


  但那都是騙小孩兒的謊話,眼前的月亮除了孤寂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感情。


  “唉……沒事,不看了。”銀憐收回目光。


  寧微微斜眼一笑,又問:“難道是在想你的情哥哥?”


  “情哥哥?”銀憐腦海中不由閃過與祈翎親吻的畫麵,臉上瞬間便添了一抹腮紅,雖說是被強迫的,但她心裏卻非常亢奮,好想再感受一次他的溫度。想著想著,她暗啐一聲:“好羞,好羞……”


  “咦!發春了,發春了!”寧微微在一旁幸災樂禍。


  “討厭,不準亂喊,誰發春了?隻是……這酒辣得慌。”她撲上去捂住寧微微的嘴。


  “你可一滴酒也沒沾,哈哈哈……”寧微微順著銀憐的腰窩狠狠一掐,一聲“哎喲!”讓所有人都轉過頭來打量了。


  “微微,你好討厭!”銀憐掩麵羞怒,以往她永遠持有一種王室成員的高傲,如今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好啦,不和你開玩笑了,咱們這個年紀,喜歡男人不挺正常的麽?”寧微微捧著肉嘟嘟的臉蛋兒,癡癡地望向淩虛宮:“素聞九清賢莊的賢士各個英俊儒雅,今夜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還有還有……那個和尚也好生俊俏,還有還有……最可愛的便是那個嶗山道士了,年紀輕輕便當了掌門,我呀,若是能有幸與他結為道侶,那我豈不是掌門夫人了?咦……銀憐,我好羞,好羞!”


  寧微微發起春了,要比銀憐瘋狂得多,她摟著銀憐的胳膊,臉蛋兒紅成了嬌豔的粉紅色。


  “我終於知道你為何修為老是提不高了,原來天天腦子裏都在想這些,”銀憐沒好氣地戳了戳寧微微的額頭,又說:“人家嶗山可不像咱們淩虛,道士要守清規戒律,不能成親的。你還是省了這份兒心吧?”


  “呃?……哼,難怪嶗山香火欷歔,一點兒傳宗接代的覺悟也沒有,他要是敢娶我,我就敢給他生……生十個兒子!”


  “噓……你小聲點兒,羞不羞啊?”


  “嘿嘿,開個玩笑嘛……銀憐,我的仙釀已經喝完了,你的還一滴未動,送給我喝了唄。”


  “不許!萬一你喝醉了,真衝進大堂把人家冒犯了怎辦?”


  “哦……你不給我喝,我就冒犯你!”


  ……


  “師妹。”


  銀憐正與寧微微你儂我儂時,一聲輕喚突然在耳旁響起。


  季塵換了一身紫衫,其不論容貌,修為,身高,在一眾晚輩裏皆是拔尖兒的存在,走到哪兒都光彩奪目,不少女修衝他暗送秋波。他卻徑直來到銀憐麵前,微笑中充滿了心酸:


  “看來你在七星峰過得很不錯。”


  “大師兄……”銀憐始終無法正視季塵,可能是出於愧疚,也可能是出於尷尬。


  “那天的事,三師弟與師傅都很後悔,所以我——”


  “別說了。”


  銀憐閃爍著目光嗬斷季塵,王正陽下手毫不留情,哪兒念及過師徒之情?替他擋下致命一擊的是宇文祈翎。為她奮不顧身的人是他,她以身相許的人也將是他。


  “這裏有一壺仙釀,我不飲酒,送給大師兄你了。”


  銀憐將酒壺推給季塵,隨之將剩菜剩飯往儲物袋裏丟,又招呼寧微微:“包子在家關得太久我不放心,咱回去吧?”


  寧微微點點頭,也幫忙收拾起剩飯剩菜。


  “師妹——”


  “轟隆!”


  一聲晴天霹靂,夜空突然炸開一道金雷,驚得地動山搖,石破天驚,眾人桌上的酒壺轟然炸成粉碎!

  金雷劃過之處,夜空開始扭曲,一股強大到泯滅的威壓瞬息間便籠罩了整座天門山!

  “結界遭襲!全部弟子聽令!退居後院躲避!”


  掌門吳明子,白石老人,攜眾長老一齊飛出淩虛宮,議會的百家賓客們相繼出殿查看。


  “快!所有金丹期以下的弟子,玄境以下的賓客,全部退守至後院,來者威壓太強,恐生意外!”


  淩虛八千弟子全部有序地往後院轉移。


  “刺啦!”


  夜空被撕開一條裂縫,一種荒蕪的虛空氣息灌入人間,緊而聽裂縫中傳來一聲大笑:

  “哈哈哈……花好月圓之夜,吾攜十二位道友一起助興,汝等可歡迎?”


  笑聲浩瀚,如擎天之音,來不及撤退的煉氣弟子,被壓迫得口吐精血,就連金丹修士也須得禦靈護體。


  無年暗道一句:“很強。”


  葉乾苦澀道:“你都覺得強,那就是真的強了。”


  無年上前一步:“我可以試試。”


  葉乾把無年拉回來:“你現在的身份是長孫譽,若你暴露了,後果不堪設想。讓其他人先試試吧,若是再不行,你我一起上。”


  無年沉聲凝眉,冷眼望著虛空裂縫。


  裂縫中走出十三名袍服不同、年齡不妨的修士。一個身穿玄黃袍服的鶴發老者走在最前,他的實力最強,他的神色最傲。


  若是天上真仙,又怎看得起凡間地仙?


  十三名踏出虛空的修士,各個眼神高冷,睥睨著天門山上的一眾“地仙”。


  “人間的靈氣果然稀薄,能在此修道成仙者,大概還是有些實力的,諸位不要掉以輕心啊。”


  提醒的話,語氣中卻充滿了不屑,鶴發老者眼眸一沉,冷冷瞪向吳明子等人:“當然,汝等若肯束手就擒,吾可不殺。”


  吳明子身為一派之尊,人在山門在,心在,傲骨也在!清風明月下,他白發飄飄,淡然道:“聽你的稱呼,應是魔界來的修士。看你的修為,應屬位列魔君之流,貧道淩虛掌門吳明子,你可敢留下姓名?”


  “嗬……看架勢,汝等並不打算應詔,那好,老夫便讓你們死個明白,”鶴發老者高聲自報家門:“吾乃魔界乾元門八部魔君之一,黃龍真人,身後諸位乃我門中長老。此來人間的目的很簡單,便是清理魔界一統六界的絆腳石。”


  “一統六界?哈哈哈……”白石老人捧腹大笑,“簡直荒誕至極,邪祟之輩也敢有此念想?你可問過仙朝眾修?”


  “哈哈哈……”黃龍真人還之大笑,“一眾地仙果真是井底之蛙,仙朝聖君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隕落,眾仙修亦瑟縮在封界之中不敢露頭。小老頭兒,飛升仙朝的渠道已經關閉,你們人間再無人可長生不老了!”


  此言一出,眾地仙嘩然。聖君何許人也?竟身崩道隕了?白石老人黑臉不語,掌門吳明子卻指天大嗬:


  “邪魔散仙,豈有資格與我鴻鈞大道相比?老魔頭,你若要戰,何須多言!”


  “眾人聽令,一起加持結界,守衛山門!”


  道宗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下八十,人手一道靈光射向天際,峰頂之上,夜月之下,一道金光封界赫然顯現!

  “哼,垂死掙紮!”


  黃龍真人隻身上前,雙目一開,通天修為籠罩天際,張口噴出一道赤光,直擊道宗封界——


  “呼哧!”


  “咚!”


  整個封界為之一顫!圓滑的界麵扭曲變形,金色光輝也逐漸變淡!


  淩虛眾修不由心裏一沉,這老魔頭僅一人之力便可對抗八十人合擊,倘若封界破碎,剩餘魔修殺入,可還有還手之力?

  “唉……道宗啊道宗,教義萬不該如此!化神者飛升仙界,得道者不問世事,如今道宗有難,他們又在何方?唉……”


  白石老人連哀歎兩聲,麵容一橫,眉頭一緊,身批耀眼白光,一舉衝出結界:“到最後,還是麻煩了小老兒我!”


  “師伯,我隨你一起!”


  掌門吳明子緊隨白石老人一起飛出封界。


  “哦?先來兩個受死的?”黃龍真人收起攻勢,轉頭麵向飛出封界的兩名白頭老翁,他嘲笑:“人間地仙注定是螻蟻,也不知魔祖為何忌憚,白白浪費了二十年光陰。”


  “廢話少說,贏者自重,輸家自羞。老魔頭,今日你犯我宗門,必叫你有來無回——”


  “太乙劍!”


  淩虛掌門之劍,曆代傳承神兵。


  吳明子一招手,無形化劍於掌心,靈光陣陣,劍音顫顫。


  白石老人也攤開掌心,一根三尺長的燒火棍出現在手中。


  “好,諸位長老勿動,吾一人皆可,”黃龍真人大袖一揮,一副八尺寬的卷軸赫然出現在頭頂,“這幅黃龍圖,便是汝等葬身之地!”


  卷軸敞開,一道金光自畫卷中散出,如囚籠鎖鏈,直竄白石老人與吳明子。


  “師伯,此圖乃神通之術,我主攻,你輔助,若見勢不對你可退守山門,領眾修再戰!”


  “吳掌門……也罷,接招了!”


  吳明子心念一動,元嬰之靈透體而出,結合手中仙劍,身化浩瀚青光向前衝鋒。白石老人高舉“遮天棒”,以元神之力,引一道赤色屏障加持於吳明子法身,助其破開金光。


  “嗬……劍修?持劍之修?”


  黃龍真人蔑笑不止,不僅是對吳明子,亦是對廣大劍修的褻瀆!

  “雕蟲小技也敢班門弄斧?看我黃龍玄圖,氣吞世間萬物——開!”


  黃龍玄圖全麵敞開,足有百尺之長,畫軸饒空圈出一個隻金箍,將白石老人與吳明子徹底圍困其中。


  吳明子持劍半步難行,隻能試以飛劍攻擊,可劍未出手,一束金光便迎麵襲來——“啪!”身上加持的赤光屏障轟然破碎,他不得不往後撤退,與白石老人背靠迎敵。


  實力懸殊,勝負已定,再做爭鬥已是徒勞!


  “師伯,我拚盡全力將你送出,你速去天機閣,求救衣百元!”


  “吳師侄……”


  “此刻豈能優柔寡斷!”


  吳明子將劍一橫,啐一口精血祭劍,認準畫軸銜接之處,攜白石老人飛身破陣!


  “嗬……你以為壁虎斷尾便能逃出我的魔掌?簡直愚蠢可笑!”


  黃龍真人再揮衣袖,金箍不斷收攏,猶如旋渦,以席卷之勢攔截吳明子突襲。吳明子臉色蒼白,劍光微弱,顯然已力不重心:“師伯啊,此次淩虛遭劫,我羞見列祖列宗啊……”


  “師侄勿憂,即便老夫道隕,也會將這些魔頭趕出人間!”


  白石老人怒看黃龍真人,目中已有視死如歸之像。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清風吹入金箍,風也不大,但偏偏就能吹走畫卷。


  清風變作一隻手,撈起白石老人與吳明子便往封界裏拽去。


  黃龍真人眉頭一皺,張口一道赤光射向被救走的二人。


  “呼哧!”


  一道金光乍現,瞬時便抵消了赤光,再仔細一瞧,那金光之中包裹著一柄由八十一顆孔方金幣所締結編織的小劍——嶗山道教的“金錢法劍。”


  “哦?還有其他高手在場?”


  黃龍真人瞪目俯瞰淩虛之眾,身後的十二位長老也一齊圍了上來。能憑一陣清風便破開“黃龍玄圖”者,絕非等閑之輩。


  那個濃眉大眼,長相可愛的嶗山年輕掌門人,揮揮衣袖,召回了金錢法劍,輕聲對那十三魔修說:


  “貧道裴求世,此次出山隻為拯救蒼生,人間已疾苦不堪,諸位就不要再來添亂了。”


  黃龍真人一看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撫須大笑道:“吾也算明白為何魔祖忌憚人間,汝能一招破了黃龍玄圖,說明還有幾分真本領,汝可敢出界迎戰?”


  裴求世不緊不慢地從袖中夾出一張金色符籙,隨之輕輕一拋,符籙悠悠飄向空中,最後貼在山門封界上。原本搖搖欲墜的封界瞬間恢複成色,更有一道似彩虹般仙光穩固加持。


  裴求世輕歎一口氣,對眾人說道:“此次出山,並未攜帶多少法器,即便出界也難以應對十三魔修,這道‘鈞天符’可保山門無恙些時辰。具體如何自救,大家應該齊心商量商量。”


  淩虛眾修與百家賓客皆聚攏於麒麟台,商議如何應對界外的勁敵。


  “怎麽?要做縮頭烏龜了麽?汝等螻蟻可敢出界迎戰?”


  黃龍真人與十二魔修一齊罵陣,用功法與仙器對著封界狂轟濫炸!


  有“鈞天符”加持的封界果然強硬,不論魔修再造聲勢,它也絲毫不為之動搖。


  “你覺得如何?”葉乾拉著無年問。


  “不好說,”無年遙望青山外,淺淺擔憂道:“我感到東南方有一股更強大,更邪魅的妖氣正在滋生,這些魔修隻是侵略的開始。”


  葉乾順勢所望,皺眉道:“那是睦州方向。”


  無年說:“魔界入侵人間,絕非一時之舉,來到人間的肯定不止這十三個人。”


  “實在不行你就卸下偽裝吧。”


  “那長孫譽的死,你儒宗來抗?”


  “唉……再說吧。”


  ……


  後院,眾弟子如同一群驚恐的羔羊,生死皆不由己。


  銀憐捧著乾坤海螺,猶豫著要不要呼出救援。可他來了,豈不也是送死?


  “銀憐,你老捧著個海螺作甚?”


  “它……可以傳音給他,可是……”


  “那你趕快試試呀,叫他去搬救兵。”


  “我……”


  銀憐咬著嘴唇,玉手微微顫抖,她舉起乾坤海螺,顫聲喚了一句:“祈翎,我……我怕……”


  ……


  安昌縣衙,公堂大梁之上,懸掛著一把劍柄。


  劍呢?


  劍,已然出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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