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非人間劍,卻管人間事
當晚,賈財攜同二十餘位商甲老板,於“醉香樓”設宴款待祈翎,桌上碗碗肉羹,盤盤珍饈,舞姬在樂坊的協奏下翩翩起舞,商客挺著大肚腩,高舉酒杯,觥籌交錯,好不樂乎!
祈翎一開始還願意賠上幾杯,可直至眾人酒醉,沉溺於美色酒香,醜態百出,顯盡世俗之時,他漸漸開始厭惡這場酒局,每喝一杯酒,沒吃一口菜,都會想起城門外磕頭的婦女與孩子……究竟是怎樣的自私貪婪,才會讓人在此驕縱淫奢?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突然一席紅紗在祈翎眼前晃過,舞姬轉步而來,若隱若現,一雙鳳眼千嬌百媚,她提壺為祈翎斟了一杯酒,蘭花指相拾,魅笑著送入祈翎嘴邊:“公子坐擁金山銀山,又為何悶悶不樂?”
庸脂俗粉!
祈翎目色一橫,一巴掌拍開酒杯,“啪!”一記開碑掌砸在桌上,“嘩啦啦……”玉盤珍饈,瓊漿玉露灑落一地,樂坊不敢再奏樂,歡愉的眾賓客也紛紛放下酒杯,驚恐萬分地望著祈翎。
祈翎都還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麽大的威望!
“這……祈翎少爺,您這是怎麽了?”賈財急忙上前問道。
祈翎高聲大喊:“城外數萬難民無家可歸,我等卻在此吃喝玩樂,我痛心,我憤慨,我嗚呼哀哉!”
賓客們你看我,我看你,閑言碎語,竊竊私語:
“祈翎公子一定是喝高了。”
“是啊是啊,公子還年輕,有一腔熱血很正常。”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公子一身正義,好擔當啊!”
“來來來,我們再一同舉杯,敬公子仁義!”
眾賓滿杯敬酒,繼續歌舞升平。
原來他們並沒有將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裏。
“你們——”
“祈翎少爺今日喝高了,潤生,你先送少爺回去,老夫留下來陪客。”
賈財招呼了一聲,其侄兒賈潤生便拉著祈翎往酒樓外走。
“拉我手作甚,我又不是姑娘!”走出酒樓後,祈翎氣憤地甩開賈潤生的手。
賈潤生笑著搖了搖頭:“公子你啊,真是太可愛,太年輕了……此地離賈府不遠,不如我們散步回去可好?”
祈翎輕哼一聲,說道:“自然,也好去一去身上的酒臭!”
“今夜宴請來的賓客並不是宇文商會的人,你剛剛那一巴掌很有可能拍去好幾筆大生意,說不定商會會因此虧損好幾萬兩銀子,”賈潤生又笑問祈翎:“公子想想,這幾萬兩銀子,可救濟多少難民了?”
聽此一言,祈翎低頭凝眉,確實考慮不周。
賈潤生又說:“經商,有許多學問,但公子身背寶劍出世,看來並不打算繼承你父親的衣缽。”
祈翎說道:“此言不假,我對經商一點也不感興趣。經商也救不了天下百姓。”
“嗬嗬,公子還是不懂你父親,也不懂得商道,”賈潤生笑著說:“宇文商會的規定起碼有十三冊,每一代宇文家主都會查漏補缺,特別是到了你父親這一代,致力於將‘商’與‘國’相結合,從根本上解決大燕王朝的內部矛盾,”
他又舉了個例子說:“譬如東村有地無人,西村有人無地,西村的人想到東村去種地,可兩村之間隔著一條湍急的河,靠渡船很難過去。宇文商會便會與國家合作,出錢出力修建橋梁,這樣西村的人就得到了耕地,東村的人就得到了租金,然後國家和宇文商社再按一定稅率征收糧食,當做過橋的路費。”
他又拍著祈翎的肩膀,笑道:“你或許聽過北方的司馬商會,他們做得便是壟斷生意,以自己的利益出發,不管百姓,甚至不管國家,無可厚非,他們的做法非常符合經商之道,因此司馬商會比宇文商會財大氣粗……如此一比較,祈翎公子還覺得經商不能救國嗎?”
在祈翎的印象中,宇文燁隻是個整天想著討小老婆的男人,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偉大。
“那為何城外還有那麽多難民無家可歸?”祈翎問道。
賈玉生搖頭笑道:“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應該問在朝廷做官的政客,我們宇文商會在泗城開設了‘珍草堂’,幾乎養活了壩州所有的藥農。可這將軍不讓藥農們進城賣貨,我們也沒辦法呀。”
祈翎氣得指著城牆便破口大罵:“真是一群孬貨,治國不行,打仗不行,坑百姓倒是厲害,恨我沒在朝廷做官,否則統統處死,以儆效尤!”
“文官,若不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武將,若不做那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其他官職的權利還比不上公子自己的尊貴身份,嗬嗬嗬……”賈潤生捋了捋山羊胡須,又拍著祈翎的肩膀笑道:“公子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大展拳腳。”
祈翎卻對這小山羊胡子刮目相看了,“我說,你這人挺不錯的啊,為何昨天那麽尖酸刻薄?”
賈潤生笑道:“那是不知道公子的身份嘛,再說了,無奸不商呀。商若‘奸’到極致便是大商,譬如我伯父賈財,壩州首屈一指的奸商。他從未覺得羞愧,反而洋洋自得。人若‘奸’到極致便可稱之為‘奸雄’,自古以來,哪位‘奸雄’未成就一番王圖霸業?”
一個賬房先生都能將道理侃侃而談,那些被稱之為‘大儒’,‘高僧’,‘道祖’的人呢?能聽他們講一堂客,必然受益匪淺。
“潤生,明日我就想啟程回家,你可有好的路線?”祈翎問道。
“明日?”賈潤生思考了片刻,點頭道:“祈翎公子想哪天走都行,我多招些保鏢即可。”
祈翎笑著擺了擺手:“那倒不必了,我本事大著呢,別到時候保鏢沒保我,我卻保護他們了。”
賈潤生說:“公子不知,出壩州這節路,打家劫舍的強盜太多了,商會收購的藥材堆積如山,一直運不走,就是害怕半路遭劫,城裏沒有哪個鏢局敢接這趟活兒。”
“哦?那豈不是正好?我來押鏢,也算是為自家生意盡一份力!”
“城裏的鏢師各個身經百戰都不敢接著趟鏢,公子不過學了幾年藝,年紀輕輕又涉世未深,我看還是打扮成普通腳客穩妥一些……”
“你不相信我的本事?”
祈翎當著賈潤生的麵,掌起一道青色靈光,試問:“你現在知道我學的本事了麽?”
“公子竟是……修仙之人?”賈潤生著實驚訝不小。
“所以你放心吧,普通的山賊嘍囉,我一劍便能削斷他們的腦袋,此鏢由我來押,必然萬無一失!”
……
次日清晨,按照祈翎的要求,七大馬車草藥整裝完畢,賈潤生又在鏢局中精挑細選了二十名保鏢。
宇文商會,秋季第一趟鏢,就這麽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祈翎身騎白馬,腰配仙劍,一身淩絮青衫,容光煥發,英氣逼人,走一路便引一路圍觀。
短短兩天,“一塊玉換一座城”的消息已在泗城裏傳開,宇文商社的少家主親臨此城,猶如天上的明星降落凡間,臨行的那一刻,全程百姓都來早起歡送。
祈翎哪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咬著腮幫子佯裝鎮定,其實握韁繩的手心已滲出汗水了。
滿城布衣恭候街道兩旁,目中盡是對宇文商社的感激,口中盡是對宇文商社的讚美,怕是王侯將相來了,也不過如此禮儀。
看來經商,真的能救國。
“是誰散出消息祈翎公子今早要出城的?如此陣仗,生怕劫道的土匪不知道麽?”送行的賈財在一旁念叨抱怨。
走到了泗城南門口,一個身穿布衣,麵容蠟黃,眸色暗淡,二十五六歲的刀客,抱著刀,背靠在城牆邊上,若不是他身旁那個披麻戴孝,容貌秀美的女人,祈翎還真差點兒沒認出來。
薑禾刮去了胡茬,換上了一件幹淨合身的衣服,頭發也花心思梳理了一番,整個人幾乎變了個模樣,雙頰消瘦,顴骨突出,滿麵滄桑又顯得果敢堅毅。他手持的刀鞘已完全裸露,鞘上的繡的原來是臘月墨梅。
一旁“賣身葬父”的年輕女人,雙手並於小腹,亭亭玉立地站在薑禾身旁,衝祈翎甜美微笑。
“這麽一看,你們倆還挺有夫妻相的。”祈翎在薑禾身旁叫停了馬兒。
薑禾臉上絲毫沒有表情,全程隻盯著祈翎腰間的佩劍。
倒是一旁的年輕女人,衝祈翎欠了欠身子,說道:“是我拉著薑大哥來的,承蒙祈翎公子的慷慨解囊,小女子王思媛感激不盡,特來相送公子臨行。”
“你的劍,並非人間劍。”薑禾緩緩開口道。
“嗆!”
祈翎拔出紫微仙劍,天地刹那間暗失一色,“不錯,此非人間劍,卻管人間事。”
他又看向薑禾手中的刀:“你的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未出鞘便有戾氣環繞,它應是飲過不少血的。”
薑禾冷聲說道:“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麵的,到那時你的劍是否能管人間事,一試便知。”
祈翎笑道:“老實說,你打了那些兵卒,不應該再留在這座城裏,不如跟著我押鏢,絕對沒壞處。”
薑禾沒有再說話,轉身提刀離去。王思媛再衝祈翎行了個禮,說一句:“祝祈翎公子一路順風。”也跟上了薑禾。
人間遠遊客,誰能無故事?
祈翎黯然一笑,收劍回鞘,招了招手,領著鏢隊,踏上歸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