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問歸期,豈非無期?
次日清晨。
祈翎撲趴在床榻上,笑容可掬,美夢正酣,時而夢囈,時而抱著枕頭又親又啃:“小仙女,小仙女,麽麽麽麽……”
看來是一場春夢。
“噠噠噠。”敲門聲突然響起,王管家的呼喚從屋外傳來:“少爺,快起床了,賓客們早宴都散了。”
祈翎翻了個身,朦朧睡眼惺忪,呆愣了片刻,才緩緩問道:“幾時辰了?”
王管家在門外回答:“巳時過半,日上中天了,今兒是個好天氣,王爺他們一早便要辭行,你要是再打緊,銀憐公主的車馬可就要走了喲!”
“遭了!”
祈翎驚呼,一拍腦袋:“我怎麽把這件事給忘了!”他掀開被褥,直接跳下床,鞋襪都不舍得穿,光著腳丫衝出門外。
“少爺,你你你……你好歹把鞋襪穿上,沁了腳心容易生病!”
“你給我提過來便是,我怕趕不及了!”
即使暖陽高照,天霜寒氣依舊未盡,赤腳而行如履薄冰。祈翎全然不覺腳下冰涼,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大門口飛奔。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跑慢點兒!”王管家左手提著鞋,右手扛著裘,一邊喊一邊追。年過五旬,屬實為難。
……
迢迢大道,車馬漸行。
宇文府大門前,主人家拱手寒暄,帶著笑容與惋惜送別賓客。
薛王爺和宇文燁友誼深厚,你一句挽留,我一言推辭,來來去去也耽擱了些時間。
銀憐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仰著腦袋,盡力眺望大門,久久不見少年出現,她嘟起小嘴兒抱怨:“肯定是懶覺睡過頭了,連送別都不來,真討厭……”
……
“如今朝局政變,長孫厚顏大攬朝綱,濫用職權,加害忠良,我知王爺與他一向不和,此次入京,該有所防備了。”
“宇文兄不必替我擔心,在京,慶餘庚與苦無大師都與我交情甚好,即便長孫老賊權傾朝野,也不敢與儒禪二宗同時叫板,唉……隻是八荒之地狼煙再起,妖魔鬼怪層出不窮,皇帝陛下年幼無知,佞臣奸賊造勢弄權,此等內憂外患,大燕王朝危矣!”
“我隻是個生意人,出錢救國我願意,但朝廷政局我不參與。”
“嗬嗬,宇文兄誤會了,我隻是多言感慨了幾句,並沒有別的意思……那麽話以至此,就此別過吧。”
“多事之秋,王爺還請慢行。”
“宇文兄,告辭。”
大人們寒暄結束,孩子們卻未告別。
銀憐盯著大門口,直至上了馬車還不忘回首盼望。
“等一等!銀憐,我來了!”
少年衝出大門,奔向銀憐所乘的馬車。
王管家扶著腰,掌著牆走出大門,氣喘籲籲:“少爺的身體……可真越來越好了……”
“這小子是長大了才對,”宇文燁瞧著穿睡衣、打赤腳的兒子,目色十分欣慰,臉上卻是苦笑:“我宇文家的男兒,果然世世代代都是情種。”
銀憐坐在馬車邊兒,盼到了相見的人,心裏當然高興,她捂著嘴取笑祈翎:“你怎麽連鞋襪都不穿,地上多沁,你不怕著涼麽?”
祈翎撓了撓頭,笑道:“我是怕趕不及送你嘛,嘿嘿……”
銀憐無奈道:“若不是後天就要隨仙師上山,我一定請你來王府玩耍幾天。”
祈翎暗暗遺憾,又問:“那你上仙山學藝,還會不會回來,什麽時候回來?”
銀憐搖了搖頭:“父王也這麽問過仙師,仙師隻說:‘仙途遙遠,莫問歸期。’”
祈翎又想問些什麽,說些什麽,但話才到喉嚨就給憋了回去,終是,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哦”,不了了之。
莫問歸期,豈非無期?
“兒子,王爺歸途遙遠,別害王爺耽擱了行程。”宇文燁輕輕地為祈翎裹上裘衣。
祈翎目光閃爍,幾欲上前又邁不開步子,挽留已沒有用處,送別又難以啟齒,他咬著牙問:“銀憐,你還記得昨天我們夜裏的約定麽?”
銀憐從車窗裏伸出小腦袋,笑眯眯地問:“你說什麽?昨晚我們有過約定麽?我怎麽不記得了呀?”
祈翎知道銀憐是在和自己打趣,便笑著揮手,喊出一句話:“姑娘諾言半句假,今生今世守活寡!”
“你!”銀憐瞪了祈翎一眼,“哼!小流氓!再也不理你了!”隨即縮回馬車內,重重地關上窗門。
馬夫噓聲揚鞭,趕馬漸漸離去。
“小子,這都是從哪兒學的齷齪臊話?!萬一你真的娶了她,她守活寡,著道兒的豈不是你?臭小子!”宇文燁狠狠地在祈翎的腦袋瓜上敲了一記。
祈翎目送馬車遠行,哪怕車影消失不見也不肯離去。
“少爺,天寒地凍,先把鞋子穿上。”王管家撩起祈翎的腳丫子,拍去腳板心的灰塵,揉搓熱和了才把鞋襪套上。
“爹,王管家,我想去仙山上當雜役,你們覺得怎麽樣?”祈翎突然開口問。
王管家果斷否決:“這可使不得,咱家就是雜役出身,最清楚當雜役要幹什麽,倒夜壺,刷茅廁,髒活累活幹不完,少爺你可是人中龍鳳,山上那群道士可沒資格請你去當雜役。”
宇文燁撫摸著自家兒子的腦袋,安慰道:“小子,你難道忘記昨夜爹跟你說過的話了?那些宗派道門,都不及爹手裏的金山銀山。你若真想去道門學藝,爹隻需大筆揮毫,幾封書信送出,茅山龍虎,淩虛青城,儒道禪宗,皆有仙師聖者登門來迎……隻是你想想啊,你資質平庸,難踏仙道,若靠關係進入宗派道門,難免要遭人欺負和說閑話,與其如此,還不如在家修身齊家,來年長大成人,憑我宇文姓氏,何愁天下大道?”
話音剛落,一陣空虛縹緲的笑聲驟然傳來,這一聲笑,仿佛蓋過了天地:
“令公子資質平庸?嗬嗬……宇文家主難道忘了小兒出生時,星夜驚雷滾滾,滿城狂風驟雨,拔樹掀瓦,飛沙走石!若非聖子降臨?天地間何生異像?”
一個青袍老者就這麽憑空出現在宇文燁身後,沒有絲毫征兆與腳步聲,他撫著三寸青須,神色悠然自得。
宇文燁一見老道,大驚失色,惶恐中帶著敬畏:“道長怎知此事?道長又是從何而來?”
祈翎也驚得張大了嘴巴,指著老道說:“爹,昨天我在集市裏遇見過他,他說自己是我的貴人,要送我一場機緣,我當時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
老道從容地看著宇文燁說:“貧道從何而來,概不細說,但今日造訪的目的一定要達到,”說著瞟了一眼宇文燁身旁的祈翎,直言:“令公子是塊好料,磨一磨便能叱吒乾坤,貧道是來帶走他的。”
宇文燁急忙將祈翎護在身後,皺緊眉頭:“我宇文燁經商多年,孰好孰壞一眼便知,道長風骨不似凡人,但要帶走我兒子,再怎麽也得給我個理由才是。”
道長淡然一笑,仰天而言:“建元一十七年,三月十三,雞鳴醜時,令夫人臨盆難產,本該一屍兩命,而就在夫人即將斷氣之時,突然風雲湧動,一束金光自天宮降臨人間,恰巧就落入夫人胎中,瞬息間,金光滿屋,蓬蓽生輝,下一刻娃兒的哭聲響徹整座漢州城,結果是母子平安。”
老道士望著臉色大變的宇文燁,笑問之:“貧道可說得準確?”
王管家滿臉震驚:“老爺!確有此事啊!”
宇文燁眉頭緊蹙,暫且不語。
老道又看著祈翎說:“此子落地難養,從小體弱多病,其母也在妊娠時落下病根,不曾臥養幾年便撒手人寰……貧道可沒說謊?”
宇文燁目光閃爍,哀聲長歎,指著門口相邀:“小兒在場,不便說話,道長隨我進府一敘?”
老道搖頭拒絕:“該知道的事總會知道,該走的人也挽留不住,其實早在三年前貧道就該來帶走令公子,但人間真情實在感人至深,貧道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便讓你們父子多聚了幾年。”
宇文燁摟著自家兒子,心疼到堅定不移,他搖頭對老道說:“道長的言語條條有理,但在我看來,依然無法成為帶走我兒的理由,你既不願與我看茶詳談,那就在這兒長話短說,我要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老道眯了眯眼睛,思緒了片刻,三捋青須,望天講述:
“昔年,仙朝聖君在身崩道隕之夕,將元神分成八脈散落人間,各尋孕婦投胎。令公子本已胎死腹中,幸得聖君八脈之一,重塑生魂,這才哇哇落地,令夫人也受仙脈影響,延續了幾年壽命。但聖君仙脈太過強大,嬰兒肉身很難承載,生魂與肉體相衝,百害而無一益,這也是為何令公子體弱多病的原因;”
“剩餘的七脈也各投其主,卻因投胎的家庭相對平庸,小兒難以養活,盡數夭折了,聖君仙脈也從此遺失;你宇文氏家大業大,又對小兒嗬護有加,再加之令公子意誌力過人,隨著年齡增長,生魂與精血相互融合,令公子病患全然消失,身強體壯可謂天選之人,於是貧道便找上了門來,贈一場機緣,施一場造化。”
老道捋著青須,最後一句:“至於仙朝為何崩塌,聖君為何道隕,此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我不再細說。”
“爹,孩兒聽不明白。”祈翎緊抓著宇文燁的衣角,茫然無措。
事已至此,話已至此,宇文燁再也沒有其它借口,他抱著兒子,滿眼悲傷,對老道說:“道長,你所言皆為事實,翎兒與夫人本該無緣於世,翎兒也應該順應天詔,可……可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實在是!實在是舍不得啊!”
宇文燁也算得上是個天下無雙的人,而今在麵對離別時,雙眼通紅,熱淚滾滾。
王管家也是老淚縱橫,抹了又抹,“少爺的每口飯菜湯藥都是咱家親手喂的,咱家……咱家也舍不得少爺啊!”
見此真情,老道大甩寬袖,仰天長歎:“人間真情,果真感人至深!罷了,貧道就贈你一場機緣算作離別禮——若非令夫人十月懷胎,仙脈就無法傳承,六界就看不到希望,如此豐功偉績,換她起死回生,倒也不算逆天之舉!”
“什麽!”
“你要複活夫人!”
“你真的能讓我娘起死回生?!”
家主,少爺,老仆,三人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望著老道。
老道先是問:“令夫人過世的這些年,是不是經常出現在你們夢裏?”
宇文燁連連點頭,“幾乎是日日夜夜,夫人總勸我再娶一房,唉……我哪兒舍得她?”
祈翎撅起嘴巴,“你吹牛,你早就想娶妻納妾了,娘在我夢裏可沒提起過這些事!”
宇文燁大聲道:“臭小子,你懂什麽?你老子要納妾,女人能從漢州排到青州去,我是怕娶了小妾,你娘生我氣,以後不來夢中相聚了,如何是好?”
王管家問老道:“仙長,敢問夫人時常入夢,有何意義呢?”
老道說:“夢見死者是執念,死者托夢是魂念,執念牽扯魂念便有了夜夜夢話。一般人死之後,魂魄脫離肉身就必須往生鬼界,隻有少部分念力強大的魂魄可以留下來,而留下來的這部分魂魄中,絕大部分是帶著怨恨的冤魂厲鬼,小部分是像令夫人這般因愛不舍的善魂;厲鬼可以害人,善魂卻隻能托夢,此乃鬼道,不予細說——但魂魄始終不屬於人世,令夫人執意留念人間七年,按理說早已魂飛魄散,由此可見,感情之深,信念之切,”
“貧道可施法搜集令夫人的魂魄,但肉身還得另尋一番機緣,不過宇文家主放心,明日子時前,夫人必會原封不動地爬上你的床榻。”
老道姿態得意,無人不會信服。
宇文燁畢恭畢敬地衝老道行了個禮,萬千感慨化作一句:“多謝道長!”
“那我呢?那我呢?”祈翎挽著宇文燁的臂彎興奮蹦跳。
宇文燁挑著眉毛:“你?乖乖地隨道長去學本事,莫要懈怠了這場絕好的機緣,我看道長是真神仙,你跟他學幾年本事,定不會比宗派道門的弟子差,到時你也有資格迎娶人家銀憐公主了不是?”
祈翎卻嘟起嘴巴,對宇文燁拳打腳踢:“你偏心,你偏心!有了夫人就不要兒子了!你偏心……”
“既然萬事都已交代妥當,令公子也該隨我去了,不耽擱時間。”
老道抓過祈翎的手腕就欲乘風而去。
宇文燁趕緊抓住自家兒子,出聲挽留:“道長不急,不如回府歇息幾日,也好讓我盡了待客之道啊!”
老道搖了搖頭,拒絕得非常無情。
宇文燁心裏慌亂,急忙又道:“那那那……那我兒既要去學本事了,怎麽也得質配幾件玲瓏寶甲、精鋼名劍,再者我找幾個侍女和仆人隨同一批,照顧我兒時也可伺候道長你?”
道長仍舊搖頭,揮揮衣袖從宇文燁手中拉走祈翎,繼而雙腳騰空而起,徐徐飛升天際。
“道長且慢!我差人背些金銀給你當盤纏——”
“既已選擇宿命,又何必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宇文家主勿要牽掛,時機若到了,令公子自然會歸來與你團圓。”
“我兒何時能歸,還望道長給個具體年月!”
“少則數年,多則數十年、上百年,大道迢迢,莫問歸期……貧道去了!”
老道身化一道青光,大袖攬清風,扶搖衝雲端!
“爹!爹……”
瞬息之間,天地之間,少年的嚎啕也沒了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