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家兒子與別家兒子
大燕王朝並不是一個“迷信”的國家,世人皆知,山上有仙靈,地下有惡鬼,水中有蛟龍;世人崇拜仙靈神佛,懼怕惡鬼妖魔,是因受前者庇護,受後者侵害,相反,若妖魔鬼怪造福凡間,仙靈神佛屠戮生命,那世人的信念又將重新倒戈——
如此看來,崇拜並非信仰,隻是弱小對強大的一種依賴,大燕王朝便是這樣一個國家,仙凡雖有別,但絕不會出現誰掌控了誰,仙朝臣子見了人間帝皇依然要行叩拜之禮,人間宗修在麵對天上神佛時也絕不會頷首低眉。
人間道宗認為,洞悉自然規律,便可運籌天地之靈。
人間儒宗認為,內修自身德性,即可掌握至聖之道。
人間禪宗認為,淨身淨念淨心,方可參悟世間大乘。
道宗派係分支最廣,儒宗門生遍布天下,禪宗功法海納百川。人間三大宗門,哪一個不讓天上仙朝敬畏,哪一個不叫地下惡鬼忌憚?隻可惜,世人愚昧,資質尚淺,又好求長生之道!試問,有幾人天生靈根,又有幾人扛得住那九天雷劫?
凡人修仙,必渡雷劫;凡人修鬼,腐骨爛肉;凡人修魔,迷失本心;凡人修妖,遺失本源……正應了道宗那句話:人乃修行之源,萬變皆不離其宗,仙道是道,鬼道是道,魔道是道,妖道也是道,道可道,非常道,萬物皆可道,何不來修人間大道?
……
“王爺,我聽敬台兄說,你們要將自家兒女送往天門山尋仙問道,可真有此事?”宇文燁問向身旁的薛王爺。
薛王爺輕撫著身旁的女兒,歎道:“這是憐兒的命運,我豈能將她私有?可我膝下就隻此獨女,實在有些舍不得,唉……”
祈翎扔下手中的大閘蟹,笑道:“薛叔叔,就算銀憐妹妹不去那個什麽修仙,以後總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兒就等於潑出去的水,我覺得您可以再生幾個兒子,以解相思之苦嘛。”
宇文燁在祈翎頭上敲了一記,嗬道:“吃你的飯,別打岔。”
祈翎低聲嘟囔道:“實在不想生的話,我做上門女婿也行呀……”
此刻,堂下的漢州司令馮敬台,開口說道:“吾兒馮章與小公主能被淩虛道宗的仙師選中,是他們的命運,能登上天門上尋仙問道,不論成就與否都是光耀門楣的好事啊!”
馮敬台身旁坐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身白衫,綰髻束發,臉型方正,天庭飽滿,滿堂少年郎當屬他最具英姿,此人便是馮敬台的三兒子馮章,聽其父語氣,他也將送往天門山尋仙問道。
宇文燁看了一眼身旁坐姿懶散,吃相難看,披頭散發,滿嘴油汙的寶貝兒子,苦澀地笑了笑,問道:“那仙師在何處?不知他肯不肯多帶個人去?小兒生性頑劣,能送上山去改造一番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馮敬台大笑道:“哈哈哈……宇文兄怕是不知,這尋仙問道也是講究資質的,聞說那天門山上有一座天機閣,閣內記錄了各地出生孩童的生辰綱,資質優越的孩子一落地,生辰綱上就會閃出靈光,仙師們會按各州戶籍分配在案,等孩子長大一些,便會親自上門通知,我家章兒三歲就已文武雙全,仙師曾在五歲、八歲、十二歲時三次登門相邀,我與夫人都舍不得讓他出門,直至上個月,章兒年滿十四,仙師再次登門拜訪,說修行必須在少年,過了十四歲便錯過了最佳年齡,我這才忍痛割愛,放他離去,唉……”
最後這一聲歎,一點兒也不似心酸,反之還帶著蔑視群雄的高傲。家大業大又如何?吾兒可是天選之人!這還沒上山修行,馮敬台的老臉就已滿麵紅光,他身旁的兒子馮章,正襟危坐,腰板挺得更直了!
宇文燁尷尬地笑了笑,撫著自家兒子的腦袋說:“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也舍不得他去尋仙問道,嗬嗬……”
這時,朝廷財政大臣,王永王少府拉起身旁一位十四五歲,長相文質彬彬的少年,與眾賓高聲介紹:“這是我小兒子王思明,去年冬月間就已以榜一的名次考進太學府,小兒平庸愚鈍,沒有尋仙問道的資質,但有一顆富國安民的心,嗬嗬嗬……”
太學府乃大燕王朝的頂級學府之一,一年隻招三百門生,能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絕非“平庸愚鈍”之輩,這些在朝廷裏做官的,說話簡直不要太謙虛!
又時,江東韓氏大商家主韓學禮也拉起自家兒子,十六七歲,身高八尺有餘,正月天裏竟隻穿了一件薄杉,麵容果敢堅毅,小小年紀便有了英雄氣概。孫學禮介紹道:“犬子韓雲,自幼好喜武藝,八歲便送往禪宗空海寺學藝,去年才學成歸來,下個月便要奔赴西涼邊境,拜於鎮遠大將軍陳倉麾下,為大燕驅除異己,保山河安康!”
青年壯誌淩雲在胸,當將軍也是指日可待。
之後,滿堂賓客相繼介紹起自家兒子,皆是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各個都擁有一片光明的前途。
高堂上的宇文燁,看著別人家的兒子這般優秀,心裏不乏有些惋惜,自家兒子從小體弱多病,能養活已是萬幸,哪兒敢奢求他長成棟梁之才?隻要能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給宇文家添丁發財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酒席,喝到了二更天。
賓客們伶仃大醉,各由自家仆人扶回客房休息。
夜涼如水,寒風颼颼,散席之後宇文府便失去了所有熱鬧,樓閣上掛著的花燈也因蠟炬成灰而熄滅,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臥房中,祈翎坐在床邊,卷起褲腳蕩著腳丫子,宇文燁在一旁掏弄著爐子裏的火炭,好讓火燒得更旺更暖,隨之他取下爐子上的水壺,倒了一盆熱氣騰騰的熱水,先用手試了試溫度,點點頭,才端來床邊坐下,拉過兒子的腳丫,親身替兒子洗腳。
“嘶……燙了!燙了!”祈翎腳尖才碰到熱水便縮了回去。
宇文燁強行將祈翎的腳按進水盆,說道:“燙腳就要用熱水,舒活筋脈,這樣晚上才睡得暖。”
祈翎隻好咬牙忍耐,父親很多生意都要親力親為,平時回家見麵的機會都少,更別說親自為他洗腳了。
“唉……時間過得可真快,以前這雙腳丫子才不過兩寸長,現在一隻手都快握不住了,嗬嗬…我兒子長大了啊!”
宇文燁握著祈翎的腳丫子,語氣裏充滿了感慨,在兒子的成長道路上,他或許不是個好父親,但在教育方麵一定比誰都合格。
麵的父親愧疚的愛,祈翎體會得也是懵懵懂懂,他想了想,低頭問:“爹,那個叫馮章的人,三歲就文武雙全了,那我呢?我三歲的時候有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宇文燁搖搖頭,笑著說:“你嘛……過人之處就是生病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十天就會丟半條命,幼年時期就沒怎麽下過床,我和你娘晚上也沒睡過一天好覺……哈哈哈,不過嘛!”他又揪了揪祈翎的小鼻子,驕傲道:“我兒子還是厲害,每次都能挺過難關,這要是換做別人,早就夭折了!”
“哼……”祈翎眼中閃過一陣失落,又問:“我聽薛叔叔說,被仙師選中去山上尋仙問道的,除了馮章和銀憐之外,還有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為什麽窮人家的孩子都行,我卻沒資格?”
宇文燁挑眉,“怎麽?你對尋仙問道有興趣?”
祈翎不堅定地搖了搖頭,心裏想著要不要把今天在長樂街所遇老道的事情告訴宇文燁。
宇文燁替祈翎瀝幹腳丫上的水,將之抱上床榻,輕輕蓋好被褥,坐於床邊語重心長地說:“小子,為父十歲便隨父親走南闖北,經曆的事、結識的人數都數不過來,卻唯獨一句話記憶猶新,那是一位得道仙師親口所言,他說——真正的仙人並不在我們所生活的土地上。”
祈翎興趣濃鬱:“那真正的仙人在哪兒?”
宇文燁單手指天,笑道:“古語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天外天便叫做‘洪荒宇宙’,宇宙中存在許多國度,人居住在人間,仙自然居住在仙界,還有妖怪居住的地方,鬼怪居住的地方,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難理解吧?”
“妖魔鬼怪也在洪荒宇宙中?那……那他們是不是神通廣大,專吃小孩子?”祈翎不經意往被窩裏縮了縮。
“哈哈哈……”宇文燁揪了揪祈翎的臉蛋兒,“不論妖魔鬼怪,還是神仙聖佛,都沒有絕對的強大,連天上的星星都會隕落,它們怎會不死呢?就譬如今夜你在城裏遇見的妖怪,爹隨便去龍虎、茅山請位道人下山就能將它擒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若妖魔鬼怪真的天下無敵了,那人間早就成為一片苦境,哪兒還有好日子過?”
祈翎捧著臉蛋兒,興奮又崇拜地望著宇文燁:“爹,你是這麽厲害的?”
宇文燁昂首挺胸,神情中盡顯臨世之威,傲然道:“我宇文家掌天下商脈,灑銀放糧即可速成百萬雄兵,對內對外都無所畏懼。修士能千裏驅劍取人首級,我亦可買凶追殺至天涯海角,不論是仙是凡,在朝在野,見了為父也會畢恭畢敬,他們就算再神通廣大,也沒有為父手中的金山銀山厲害!”
祈翎的臉蛋兒已興奮得緋紅,撅起嘴巴說:“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喜歡吹牛……以前怎麽沒覺得你這麽厲害?”
宇文燁寵溺地看著兒子,說:“為父是不願意讓你心懷自卑,馮章和銀憐資質雖好,卻並不能代表他們以後就會有所成就。除了長生不老之外,凡人亦能有諸多超越生死的事——比如為父花重金修建的那座‘鎮江石橋’,橋頭碑文上便刻得有為父名字,千萬年之後,不論世代如何變化,過橋之人都會記得撥款修橋的宇文燁,你看如此,為父豈不是超脫生死,流芳百世了?又請問,那些尋仙問道者,有多能做到名垂千古?”
言語至此,他長呼一口氣,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沉:“金錢固然大有用處,但並不是萬能的。很多東西都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友誼,愛情,親情……兒子,自從你母親離世後,你就成了父親的唯一,為父願意為你付出一切。”
祈翎抽了抽發酸的鼻子,拉過被褥蒙住腦袋,帶著哭腔:“你這麽厲害,為何不能把娘救活……”
“金錢哪裏買得來生命呢?唉……”宇文燁輕歎一口氣,揉了揉濕潤的眼眶,輕拍著被褥,試問:“那個……兒子,爹一直有個問題想征求你的意見,我一直想給你找個後母——”
祈翎立馬透出腦袋,淚汪汪地瞪著宇文燁,一言不發,做無聲的抗議。
幾個呼吸間,宇文燁就敗下陣來,長歎一口氣:“罷了罷了,不娶便是,你好好休息,為父也倦了……”便起身來,拖著疲倦的身子往門外走去。不等他走到門口,祈翎突然呼喚:
“爹。”
“怎麽了兒子?”宇文燁回頭問。
祈翎用極認真的語氣說道:“我一定會把娘找回來送給你!”
宇文燁欣慰又苦澀,搖頭笑了笑,“明天記得早起隨父送客,”便推門走出臥房,關門時又叮囑:“對了,你小子鐵定是欺負人家銀憐了,明天送客時記得好好跟人家道歉,不然我一定會把你屁股打開花。”
“啪!”
關門,關上寒氣,漸漸,腳步聲也消失在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