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七章 出而荒游

  九月底，風清雲散，艷陽高照。濕潤的東南長風漸漸止歇，乾冷的空氣從北方高原而來，雨季就此離去，旱季翩然而至。田野繁茂，千里飄香，鄉民忙碌不息。南瓜風乾，菜豆收穫，玉米剛剛成熟。

  特斯科科湖畔，一支出遊的王室隊伍，正在豐收的田野邊逶迤而行，去往西方的艾斯岱拉聖山。沿途的鄉民盡數伏地行禮，祭司與村長們遠遠問候，不敢擅自靠近一步。

  五百禁衛武士頭戴銅盔，身穿皮甲，手持銅矛，背負長弓。他們高舉著黑狼的旗幟，也護衛著王室的旗幟下，兩名尊貴的神裔夫妻，修洛特與阿麗莎。

  兩人新婚一月，日日尋幽探密，夜夜雲雨星河。湖中都城的內外周邊，所有值得一看的景緻都遊覽完了。此次出遊的目的，是前往都城西方數十裡外的聖山祈禱，在山頂的太陽神廟獻上供奉。然後，他們會在聖山下的聯盟聖地度假，遊覽山間花鳥，享受地熱溫泉，歇息上一兩周時間，給新婚的蜜月畫上尾聲。

  修洛特未穿甲胄，只是一身寬鬆的短袍，行游在初秋的田野中。他覽目四顧，到處是豐收前的忙碌與喜悅。青年的臉上，浮現出真心的笑容，腦中想起一句不知出處的話語，就低低的吟誦出聲。

  「出而荒游，不知農事民窮、不知物土人勞，則撻之.……」

  「嗯？修洛特，你在說什麼呀？」

  阿麗莎一身白袍，穿了雙精緻的布鞋，扎了個束髮的銀環。一眼望去，純美的少女未施粉黛，卻如雪蓮般清麗動人。她聽見愛人的低語，就好奇的眨著眼睛。

  「哈哈，我是說，想要治理好聯盟，管理好民眾，就要知道農事的詳情，村莊的窮困，土地的出產，以及民眾的勞苦！作為聯盟的繼承人，如果不知道這些，就應該被鞭子鞭打.……」

  修洛特笑著回答，神情中卻滿是認真。他注視著田野中收穫的景象，思索著王國立足的根基。所謂耕戰，耕在戰前，才是一切的根本。

  「唔……鞭打？」

  聞言，阿麗莎看著自己的愛人，臉上就是一紅。她舔了舔嘴唇，像一隻誘人的小狐狸般，輕聲問道。

  「修洛特，誰來鞭打你呢？」

  「當然是我自己！作為宗主祭，我要在主神的標誌面前，定期進行自省……」

  修洛特理所當然，聲音洪亮。片刻后，他神情一怔，看向羞澀的少女。

  「阿麗莎？.……你.……」

  「唔……在神話中，猴神「奧祖馬特里」，是音樂和舞蹈之神「休奇皮里」的伴侶。但是呀，猴神一向多情又活潑，難以約束慾望.……如果他在外面偷吃的話呢，女神休奇皮里就會拿出一根會動的蛇鞭，啪……」

  阿麗莎紅著臉低語，聲音漸不可聞。

  修洛特有些難以置信。他看著嬌柔的少女，喃喃出聲。

  「偷吃的懲罰？.……阿麗莎.……你想……呃，也不是不……」

  「呀，羞死人啦，不說這個了！」

  少女羞的脖頸發紅，惱的跺了下腳。接著，她逃也似的扭過頭，望向兩邊的田野。

  「修洛特，你看，田裡的玉米已經熟了。為什麼這些人都睡在田邊，卻不收割田中的玉米？」

  聞言，修洛特笑了笑，看向四野的廣闊農田。廣闊的米爾帕中，長滿了成熟的玉米。四野的墨西加鄉民數以萬計，都全村出動，睡在田間地頭。不時有遠處的鄉民揮舞著木棍，甚至有民兵射出投石，驅趕窺伺玉米的鳥獸。

  「嗯，阿麗莎，是這樣的。田裡的玉米雖然熟了，卻沒有熟透。鳥獸們被玉米成熟的香氣吸引而來。鄉民們要一邊驅趕鳥獸，一邊等待玉米的后熟。」

  修洛特稍稍沉吟，就詳細的解釋道。與其他作物不同，玉米成熟后不易脫落，會在植株上完成後熟作用，吸收植株最後的養分，從而獲得增產。只要晚上一兩周收割，就能增產接近十分之一！

  在這個產量低下的時代，每一點糧食的增產都彌足珍貴。所以，此時是秋收前最辛苦的時候。鄉民們要在田邊睡上一兩周，照看成熟的穀物，讓新鮮的嫩玉米完全熟透，變成凹陷的老玉米。

  聽到這些農事的知識，娜修眼神閃動，抿嘴不語。她悄悄的打量著殿下，似乎又認識到主人新的一面。

  伯塔德隔著幾步，守護在外圍。聽見修洛特的講述，他面帶微笑，開口稱讚。

  「殿下說的不錯！玉米要再等一等，才能收的更多。大約要等到玉米粒的乳線完全消失，籽粒變的很硬，苞葉乾枯發白而鬆散。那時候，村裡的祭司與長老們才會催促鄉民，日夜抓緊收割。」

  阿麗莎眨著眼睛，點了點頭。她擅長種植花朵與藥草，對農事也是一點就通。

  「修洛特，我懂啦！你和我說過的，作物的生機，來自太陽主神的陽光，風雨之神的雨露，與大地母神的養分。玉米成熟的時間更久一些，收穫自然也就更多。而現在陽光充足，沒有雨水，也不用擔心發霉！」

  「不錯！」

  修洛特滿意點頭，伸出手，溫柔的捏了捏愛人的臉蛋。一行人腳步不停，行過連綿的玉米田，便來到大片的棉花田。而眼前的景色，也從一望無際的黃綠，變成灰白與鮮綠的交織。

  「殿下，這是聯盟的棉田。西邊不遠處就是高聳的聖山，周圍不僅有冒著熱氣的溫泉，也有極為肥沃的土地。這些土地大多屬於都城的貴族與武士，佔據了最好的水渠，種植著值錢的棉花。」

  聽到武士長的講述，修洛特微微頷首。他停下腳步，注視著低矮的棉花叢，眼中閃爍著思考。

  棉花是一種極為耗水，也非常消耗地力的作物。在墨西加聯盟，種植的自然是更為高產的墨西哥細絨棉。

  與舊大陸的印度粗絨棉相比，墨西哥細絨棉生長期要短十幾天，產量要高上許多，棉絨的質量也會好上一大截，更容易紡織成布匹。這是舊大陸夢寐以求的經濟作物，也是明朝中後期，棉花產量大爆發的關鍵。

  棉花紡織的棉布，是全球通行的貿易品。在中美洲的天下，棉布則是與可可一樣的通貨，能在各部的鄉間與城鎮中，直接當做貨幣使用。

  黑狼的旗幟飄揚，武士們肅然環繞。修洛特駐足片刻，棉田中忙碌的人群都停了下來，向著王室的隊伍行禮。大多數人五體伏地，行的是平民的禮節。少數人單膝跪地，竟然是武士的禮節。

  修洛特遠遠望了一會，沉聲問到。

  「伯塔德，你摘過棉花嗎？」

  「摘過的，殿下。」

  武士長沉靜回答，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

  「聯盟的棉花，一般是四月播種。如果土地不夠肥沃，就會種的稀疏一些。到八月底的時候，第一批棉花就可以開始採摘。然後每隔五到七天，都會有棉花陸續成熟，一般能摘到十月底，甚至能夠一直採摘到十二月的年末。不過，一般越往後去，棉花的品質就越差.……」

  「.……採摘棉花是個真正勞苦的活計，比種田還要辛苦許多。當然種植棉花的收益，也是種田無法相比的。聯盟的大貴族們會役使大批農奴，負責棉花的種植、採摘與紡織，直接得到可以作為貨幣的棉布。平民武士的家族中，如果丁口繁茂，有肥沃的奇南帕，也會種植些棉花……畢竟，玉米只是糧食，而棉花則是錢。」

  修洛特緩緩點頭。棉花的採摘極為繁瑣，時間又很長，極為消耗人力。後世大西洋上的三角貿易如此盛行，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熱帶美洲的棉田、甘蔗田、煙草田，有著對人力無止盡的需求。

  「伯塔德，聯盟的一畝棉田，一季能收穫多少斤棉花？」

  聞言，伯塔德仔細想了許久，才給出不確定的回答。

  「不算高產的奇南帕，沿湖的一畝棉田，一季能出產接近20斤左右的棉花。大約能為家裡的武士，製作一、兩副結實的棉甲。」

  「畝產20斤？」

  修洛特提高聲音，有些意外。他再次看向聯盟的棉田，臉上帶了些笑容。

  「聯盟的腹地真是肥沃，棉花竟然如此高產！」

  是的，在這個時代，畝產20斤棉花，是絕對的高產數字，要碾壓舊大陸的印度，以及這個時期的大明。這應該要歸功於墨西哥短絨棉的優良品種，以及熱帶地區雨熱同期的氣候。中美洲先民對各種作物的馴化，著實造福了整個人類的文明。

  伯塔德沉靜一笑。他想了一會，再次出言提醒。

  「殿下，聯盟地處高原，重視糧食生產，產出的棉花並不多。天下各部，產棉最多的，便是南方雨林中的米斯特拉、薩波特克，還有東方雨林中的瑪雅。」

  「嗯。瑪雅商人蒂卡洛也和我說過，尤卡坦半島北方的圖圖爾修城邦，就是盛產棉花的富饒大邦。」

  修洛特轉過身來，看向遙遠的東方，出神良久。

  以現在的航海技術，要前往古巴群島，最穩妥的航海路線還是要沿著墨西加灣沿岸，一路前往東北的尤卡坦半島。到達尤卡坦半島的北方后，再轉折向東方，行出三四百裏海路，就可以順利抵達。這條沿岸的航路，早已被瑪雅人掌握在了手中，迷失的幾率很小。然而，要走這條航路，就得在尤卡坦半島上，先取得一個暫歇的立足點。

  「水獺城，圖圖爾修城……東方航線……」

  阿麗莎側著腦袋，明眸閃動。她看著思考的愛人，彷彿在讀著一本難以看懂的圖書，神秘又令人著迷。

  「修洛特，你在想什麼呢？唔，我可以和你一起想的.……」

  「哈哈！我在想.……」

  修洛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他伸出手，一把摟住面前的可人兒，深深的吻了一口。

  「我在想，等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泡著溫泉，看太陽落下！」

  「呀！好多人的.……」

  阿麗莎驚呼一聲，臉上再次浮現紅暈。她抿了抿嘴唇，躲進愛人的懷抱。接著，少女輕聲開口，聲音細如蚊吶。

  「那，太陽落下后呢？……」

  「太陽落下后……那自然是，看魚兒在水中游吶！」

  「啊？溫泉里沒有魚的。」

  「有的。不信呀，到時候，我帶你看……」

  「唔……壞猴子！……」

  「哈哈！」

  青年的笑聲遠遠傳開，黑狼的旗幟再次移動。忠誠的武士們簇擁著王與后，去往西方神聖的山巒。在那裡，有最古老的太陽神廟，還有從未熄滅的傳承聖火，一直從久遠的過去，燃到今天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