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不是人
紅塵的聲音並不算大,她從來不肯聲嘶力竭地呼喊,但只這句話彷彿長了翅膀,飛到半空中不斷徘徊,無數的回聲從四面八方而來,引得那些圍觀者墊著腳四下里張望。
隨著聲音擴散,周圍好像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冰涼的霧氣一點點侵襲。
老百姓們還好,也就是稍微覺得冷了些,搓了搓手臂,鐵大善人卻連眉毛上面都結了一層冰霜,整個人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卻依舊一臉的兇狠。
他那兒子卻嚇得連滾帶爬,哪怕腰身腿骨都疼得要命,也不敢在自家親爹面前多呆。
青天白日,本是朗朗乾坤,鬼魅退散,但一轉眼的工夫,白日下卻忽然多出來一群密密麻麻的陰影,在天上金光籠罩下,陰影不光沒有消散,反而越發的清晰。
這裡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五官有的比較清楚,有的很是模糊,有的身體完整,有的顯得破破爛爛,一個個的帶著強烈的,深可見骨的仇恨瞪著鐵大善人。
鐵大善人都不自覺感覺到,恐懼從心底深處蔓延出來!
其實他見過很多很多的仇恨,經常就有一些升斗小民會對他萬分仇視,但他不光不會害怕,還會覺得興奮。
讓人仇視,那也代表了力量,每一次他看到別人的仇恨,都會覺得特別的愉悅。
但是此時此刻,就在這條他最熟悉的長街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害怕了。
周圍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甚至抖得連想逃走,都挪不動腳步。
如果只是一份兩份的仇恨,也許並不顯眼,如果只是一個兩個的黑影,也許這麼多人在一起,還有勇氣上去較量一下,可現在密密麻麻一大堆,人們就只剩下祈禱,祈禱自己不會被吞噬。
「看來苦主很多啊。」
紅塵皺眉,也有點兒發愁。
這麼多,等下要安安穩穩地送回去,怕是還要花些工夫。
那一群黑影圍著鐵大善人,只是看,並不上前,帶著一種詭異的沉默。
鐵大善人或許是嚇過了頭,也稍稍適應了寒冷,這會兒見周圍那些黑影連湊上來都不會,頓時又精神抖擻,臉上漲紅,眼睛里也露出兇惡的光來:「你們怎麼不過來?不敢過來了?哈哈哈哈,也對,你們生前就是窩囊廢,死了之後難道我還會怕?都是些什麼東西,軟蛋,窮鬼,生都不該生下來,都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的手使勁抓撓,抓起地上的碎石使足了力氣朝著四周扔去,那些黑影只是冷冷地看著,絲毫不會因為他的一言一行而動容似的,只是用古怪的,充滿惡毒和仇恨的眼神盯著他看。
時間流逝,鐵大善人咆哮半天,力氣都用盡了,神思恍惚起來,彷彿看到這些黑影嘲諷的臉,心中怒氣澎湃,嘴中的污言穢語更多。
紅塵站在一邊,忽然沖林旭開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人,難道他就真不怕?」
林旭笑了笑,沒有說話。
「爹,爹,救我,救救我!」
鐵大善人猛地回頭,牙呲目裂!
他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讓一條毒蛇似的黑影纏住,整個身體都開始扭曲,臉色發紫,嘴裡的喊聲越來越艱澀嘶啞,肥胖的臉扭成一團,鼻涕眼淚都落下來。
「爹!」
「滾開,放開我兒!」
鐵大善人惡狠狠地咬牙。
他是個惡人,對尋常老百姓絲毫沒有半點兒憐憫之情,可以動不動就殺人越貨,但是對自己這個兒子,唯一的兒子,卻是溺愛有加,從小到大就沒讓他吃過半點兒苦。
紅塵看到他變色,不覺也有些驚奇:「我還當這就是個畜生,沒想到畜生也有愛子之心?」
她抬頭看了眼那些蠢蠢欲動,卻強忍著並不動手的黑影,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異象還在,天上那些企圖飛下來的東西,隱藏在雲霧間,聲如奔雷
嘆了口氣,紅塵揉了揉眼睛,輕聲道:「真正的苦主也該來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消解幾分怨氣。」
隨著風聲,不遠處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一下又一下,彷彿敲擊人的心田。
周圍一些百姓們聚在一起互相使眼色,心中害怕得厲害。
「鐵大善人今天是闖了大禍了。」
「全是報應啊,報應!」
一個老漢微微顫顫地道,「我就知道老天有眼,不能一直瞧著他飛揚跋扈,無惡不作。」
「連十惡不赦的罪人恐怕都不至於有今天這一幕,他這是得造了多少孽?」
就在大家的議論紛紛中,長街的一頭不知何時多出個女子,長得很好,一身紅衣,足不點地,慢悠悠而來。
一瞬間,那些圍著鐵大善人的黑影就齊齊向旁邊退開,就好像在迎接對方。
鐵大善人也看了過去,神情迷糊。
紅衣女子款款而來,眼睛盯著鐵大善人,她的眼睛黑亮,全是黑色,空空洞洞的,卻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裡面沸騰。
林旭眯了眯眼,握住紅塵的手。
紅塵安撫地拍了他一下,又把符紙裡頭想要鑽出來的武招娣按回去。
這紅衣女子,赫然是他們在山上見到的那個東西。
不過這會兒,紅衣女子卻沒有分一點兒注意力給他們,只是看著地上的鐵大善人,半晌才攏了攏頭髮,輕聲道:「我想嘗嘗,你的心是什麼滋味?大約是淬了毒,淬了毒也好,有毒的東西最香。」
鐵大善人猛地一震,第一次露出驚駭欲絕的表情。
「你認出了我?真奇怪,我變化這麼大,你竟然也認得出來?」紅衣女子一笑,輕輕轉了一圈兒,瞬間變了一副模樣,她穿著粗布的衣裙,簡單盤著頭,眉目如畫,最美的是臉上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的純凈,純凈得讓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心動,想把她細細收藏,小心呵護。
「你上山打獵,不小心扭傷了腳,我一片好心相救,扶著你到了我家,給你上藥,給你煮飯,沒想到你到是恩將仇報,你要是直接殺了我也就罷了,可你怎麼做的?」
紅衣女子輕聲笑起來,笑得詭譎。
鐵大善人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你把我爹,我娘,我妹妹,我相公,還有我剛剛不到兩歲的小兒子都腌制起來,每天把他們的肉做給我吃,我吃啊,吃啊,一連吃了三個月,才把他們都吃完,你還用他們的骨頭給我熬湯,那湯真香,把我養得白白胖胖,然後你就笑眯眯地帶著我去我們家的地窖,指著那些枯骨還有頭骨跟我說,我把我的親人們全給吃了,我吃了他們的肉,喝了他們的血,甚至連骨髓都一起吸食,哈哈哈哈哈,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的表情,你那麼高興,滿臉都是笑,洋洋得意,你在炫耀,炫耀自己的手段,炫耀自己的能耐,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殺不了你,連想死都做不到,沒辦法反抗,反而讓你欺辱,折磨,就在我爹娘夫君的頭骨前面……直到我自己把自己給餓死,那是多少天,十天,一百天,我數不過來!」
紅衣女子的聲音平靜至極,但是周圍所有人都覺得毛骨悚然。
紅塵也感到背脊上滲出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握緊了林旭的手,臉上連一點兒表情都做不出來。
至於那些老百姓們,再看鐵大善人,都充滿恐懼,還有幾個趴在地上嘔吐不停。
鐵大善人嘴唇發白,渾身發抖,他似乎特別害怕,但是目光卻是瘋狂至極。
女子不知何時又恢復了一身鮮紅,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他想後退,卻連動也動不了,隨著女子一步步臨近,他的神智也越發迷糊。
紅塵厲聲喝道:「罪人!」
鐵大善人身體震動了幾下,嘶啞地吼:「我是鐵膽侯的後人,我出身高貴,血脈更高貴,怎麼可能是被收養的,怎麼可能有那麼低賤的爹娘,那些賤人就該受到懲罰,世間最殘酷的懲罰,我就讓他們全都進了自己親閨女的肚子,讓他們被一口一口地吃掉,我就要,就要……」
他聲音越來越沙啞,神色更是瘋狂。
紅衣女子腳步一停,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良久也沒有發出一聲。
周圍圍觀的人早就傻了眼,根本不明白這傢伙再說什麼,怎麼聽這裡面的意思,有點兒奇怪。
「鐵家這一代確實有個養子,很多年前不是就沒了?」
附近有些在京城生活多年,很了解侯府情況的人,不免驚訝。他們還記得,很多年前鐵家的家主和夫人去京郊遊玩,撿到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那時候夫人一大把年紀,很是艱難才懷有身孕,便心生憐憫,把孩子抱了回去,後來找不到孩子的父母,鐵家夫妻乾脆就正經地收養了這孩子,鐵家祖上自然風光,但到了他們這一代已經沒了爵位,族人也沒有,他們要收養孩子到不需要什麼人同意。
鐵家夫婦對養子很好,吃穿用度哪一樣都不比自己親子差,可惜還是沒養住,養到十一歲上,那養子不知怎麼的就一病沒了,鐵老爺憂心之下,暴斃身亡,鐵夫人也受了刺激,昏死過去,半個多月才醒,奈何癱瘓在床。
當時好些人都說,鐵家夫婦真是好人,一個養子而已,就養得這般貼心貼肺,失去了痛徹心扉,可惜好人沒好報,留下個兒子是個孽子,小時候也就罷了,長大之後越發的不像話,把鐵家多年好聲譽都給敗壞得一乾二淨,可謂人見人怕。
不知為何,想起鐵家的舊事,幾個老人面面相覷,登時恐懼,這要真像他們想的一樣,那可是滅絕人倫的慘案……但是,但是應該不可能,養子和親子怎麼會弄錯,又不是雙生兄弟,長相肯定不同。
老百姓們拚命搖了搖頭,不敢去想。
紅塵卻是仔細一看,看看那紅衣女子,又看了看鐵大善人,心裡就明白過來。
鐵大善人的確與紅衣女子有血脈聯繫,二人乃是親兄妹。
這裡面有很多古怪的地方,這人既然不是鐵家的親子,又怎麼做了這麼多年的親子,就是鐵家的主人們病得病,死得死,做不了主,可家裡的下人總不會搞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難道還真能掀起什麼大風浪不成?
但結果就是結果,紅塵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不可思議地看著地上的那個人。
不對,這哪裡還能當人來看?
鐵大善人不知為何,整個人瘋瘋癲癲,嘴裡念念有詞:「真痛快,殺人真痛快,折磨人也痛快,哈哈哈哈,妹妹,不,賤人,你知道嗎,從見到你,你們那一家人開始,我的心一下子就痛快了,一下子我就放開了,世上只有為惡才能自在,循規蹈矩的笨蛋們,就是活一百歲,一千歲,也和沒活是一個樣子……」
他還有滿腔的話,紅塵卻聽不下去,也不想聽,顯然那紅衣女也不想聽,慢慢抬頭,掃視周遭:「你們去吧。」
飄渺的聲音還沒有落下,那群黑影就瘋了似的一擁而上,惡狠狠地啃噬起鐵大善人的身體。
「啊啊啊!」
鐵大善人居然還沒有昏過去,他看著自己的血肉一片片飛離,看著自己的鮮血流得滿地都是,愣了愣,終於慘叫出聲。
「讓我死,讓我死吧!」
紅衣女子就站在一邊看著,不疾不徐地道:「慢慢來,別著急,我們還有時間,這人都不記得你們,不記得他犯下的罪,那怎麼好,你們慢一點兒,讓他好好想,想想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麼惡事,害了多少好人。」
說著,又是一笑,沖著鐵大善人道,「怎麼能這會兒就求死?死這麼好的事兒,哪裡能便宜你?你要是還有精力說話,不如好好看看你眼前的每一張臉,想一想他們。」
「記得嗎,阿傑是你的小廝,哦,你小廝多了去,恐怕是記不得,不過沒關係,你只要記得他不過在你面前求娶一個你從來連見都沒見過的小丫鬟,你就把他和那丫鬟關到你馴養猛犬的籠子里,他們兩個被咬得遍體鱗傷,疼了三天三夜才死。」
「……」
紅塵有些疲憊,把頭倚在林旭的肩膀上,完全沒了興緻,居然是個病態的東西,他已經不是人,沒有人性自然不能稱為人,既然如此,也不必多問多看。(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