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渾水,步步殺機
「你該不會是嫉妒尚離墨吧?」
南城雪坐到離墨身旁的空位上,笑著打趣道,「據說五年前,光是那場訂婚宴,就比封妃大典要奢侈的多,多少東燕女子都巴不得嫁入皇室,最後卻被一個幾乎從沒被世人聽說過的尚府嫡女給搶了去。」
皇室?嫡女?
甘醇的佳釀入喉,竟帶起一絲灼痛,似瘋人崖遍地叢生的荊棘花,一路摧殘怒放,最後直抵離墨的五臟六腑,傷痛遍體!
「呵呵……嫉妒?」
口中溢出苦澀,似陳年的黃連,離墨盯著空酒杯,發出低沉的冷笑,「滿門抄斬,孩子慘死,自己被心愛的夫君逼下懸崖死無葬身之地。那尚離墨有哪裡配得上讓我嫉妒!」
她聲音里有著一種莫名的激動,而上一次這樣,還是她從瘋人崖里爬出來的那一天。
尚離墨,東燕叛賊,家門拋棄,人人唾罵,命賤如狗!
世人皆說她運氣好能嫁入皇室,但這卻是天下最大的謊言。
而真相卻偏生只在她臨死前才明白:長孫一澈許諾尚離墨,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看未必。」
南城雪突然開口,離墨微訝,抬頭看向他。
「我可聽說,當日瘋人崖長孫一澈與蒼狼廝殺,幾乎是九死一生,而在最後一刻他卻沒有逃,反倒是瘋了一樣喊一個名字。」
他頓了頓,取過她手中的酒杯,一字一句道,「尚離墨!」
離墨的手僵在空中,眼中的茫然徹底被震驚覆蓋,她猛然想到天牢那一幕。
長孫一澈身中血蠱卻緊緊摟著她,口中反反覆復只說著一句話:「墨兒,哪怕你是回來複仇,也別再走了。」
唇角的苦笑點點凝固,她只聽南城雪道:「愛之深,恨之切。該有多深的執念,才能在生死一瞬,腦中只留下對方的身影?」
「十年伴君,枯榮相攜,終化雲煙。紅顏青冢,芳華不再,終為故人……」
窗外勢吞山河的曲調轉為快速撩撥,即將終場,歌聲低婉,似乎唱盡了誰人離別的斷腸之音。
「那又如何?」
離墨回過神來,目光回視南城雪身上,「自古帝王皆薄倖,即便是情愛坦蕩者也難逃風雲四起的權欲漩渦,若是給不了所愛之人未來,這愛,不給也罷!」
省的兩敗俱傷!
身前之人豁然一抖,眼底掙扎之色難掩,南城雪望著離墨,眼神隱痛,「可有的人的出生,本就是一個錯誤,他們的人生命中注定,連愛恨情仇都無權自己操控。」
就如他為自己取的化名——暮非。
如同夕顏,它的誕生,只是為了見證死亡。
「或許是因為你還沒遇到那個對的人。」
「哦?」南城雪輕笑,眼中柔光蕩漾,他淡眉一挑,「那麼今夜我與你再次相逢,算不算遇到了對的人?」
「……」
離墨愣住,一時詞窮。
見他眸光覆霧,雙頰酡紅,像極了剛才木桶內危險旖旎的一幕。
她慌張垂眸,濃密的羽睫掩住了眼中神色,衣袖下的手下意識握緊,「城雪,你醉了。」
「我喝的是茶。」南城雪笑容溫柔,錯在她耳邊道,「何來喝醉一說?」
「一人說一個秘密已經結束了,我告訴了你我是影衛逃兵,目前正被人追殺,你也告訴了我你此次來東燕的目的,若是你想知道我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灼熱的氣息噴在頸側,離墨大腦轟然作響,趕緊起身退開兩大步,故作鎮定地兩手抱胸道,「賄賂我啊!」
南城雪告訴她,他自幼身患頑疾,但近日突聞若是能尋到上古神器中的天機鏡,便可從中窺探到自己的未來。
因此為尋求天機鏡的下落,他今夜才不得以來忘憂院這風塵之所留宿,以求得行蹤隱蔽,不露風聲。
可到底,還是遇到了她。
「那我可得拿出我最寶貴的東西來賄賂你了。」
南城雪笑著在袖子口袋裡摸索著,離墨雙眼閃爍,抿唇看著他。
「這次出門急,身上沒帶什麼。」他似乎終於摸到了什麼,笑意在眼底漾開,向她伸出手去,「諾,只有這個了。」
離墨挑眉望去,見他那白裡透紅的掌心內,卧著一把短小精緻,通體純銀的匕首。
「你送我匕首做什麼?」
好奇怪的定情信物。
茫然地接過匕首,離墨緩緩除去刀鞘,手指寸寸拂過刀身上雕刻的夕顏紋路。
匕首刃如秋霜,在她眼底盪起一晃凜冽的清輝,同時也劃過了樓下黛衣人的雙目!
那死灰色的瞳仁倏地一縮,猶如兩顆血石。
*
窗外弦音驟快,屋內燭火乍滅。
一個旋身,雙劍再次被抽出,紅梅舞姿愈發曼妙玲瓏,手中劍影連閃,在珠簾后黃衣少年的唇角上晃過一抹銀輝,那笑容陰森邪魅。
紅梅紅袖一拋雙劍指天,剎那間袖中片片柳葉飛出,驚艷全場。
彼時黛衣人四弦齊發,驚如轟雷,琵琶音陡然終止,旋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離墨眼眸驀地睜大,那一刻,彷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這曲子……」
最後一個尾音,勢如裂帛,殺機蘊蘊,居然和那人的殺人手段一模一樣。
是明川的九音攻!
而這一次的力度,顯然比暗巷中那身披深駝色斗篷的女子,要凝練許多。
南城雪亦緩緩起身,將離墨護在身後,一雙鳳目盯著窗外,沉沉道,「曲子,有問題。」
「唰——」
果然下一瞬,紅梅閃身,黛衣人一步上前,立直琵琶,右手扯住琴弦向外使勁一抽。
那琵琶頃刻如旋風般轉動,十幾把寒氣凌然的飛鏢依次攻出,射向四面八方每個角落。
「有刺客!」
那老鴇第一個反應過來,嚇的連連尖叫,一旁的客人還來不及思考,又聽她一聲鬼叫,「殺人啦,快逃啊!」
這一下那些男人們才炸開了鍋,整個大廳齊刷刷慘叫一聲,恩客們慌張推開懷中美人,四散轟逃。
而有的美人則被嚇得花容失色,薄紗都來不及披,直接衣不遮體地衝出大廳,跑的跟見鬼似的。
「統統給本王攬住,誰再敢踏出一步,就把他們的腿全砍了!」
一個狂肆妖孽的聲音破空而來。
侍衛得令,拔出腰間佩劍,將人群團團圍住,頓時大廳內一陣鐵器鏗鏘聲。
凌鴻煊掀簾而出,一腳踩在地上一名癱軟的男子腰上。
此時屋內,一枚飛鏢剛好穿過離墨揚起的發間,擊碎了桌上的青花瓷瓶。
男子的長褲上已是一股尿味,凌鴻煊一手勾著髮絲,細長的桃花眼落在四樓一處廂房,嘴角揚起詭異的笑。
「我知道你就在裡面,那個被我二哥從瘋人崖帶回來的女人!」
凌鴻煊傲慢挑眉,揚手一招,身後四名侍衛立刻畢恭畢敬抬來一張貂皮躺椅。
他懶懶往後一靠,叉著腰沖旁人揚聲吆喝,「不過仗著與當年的離墨王妃有幾分相似,就妄想用邪術蠱惑我二哥。我二哥有心開恩保你一命,將你收入影衛,你卻一心想要逃跑,如今更是為了自保將『刺殺世子』的髒水潑在我大哥頭上!」
話落,周圍霎時一地唏噓,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那個近乎傳奇的女子。
「本王告訴你,你這是謀反叛逆!論刑法,理應凌遲、活埋!」
離墨身子下意識一綳,而聽到「二皇子」這三個字時,身邊的南城雪眼中泛起濃郁的厭惡,那原本清潤的眼底,更是寫滿了蔑視與仇恨。
而這一切,都不敵凌鴻煊這一句話的威力。
「年年,你究竟是誰?」
腦中千迴百轉,他突然想起了黎白形容的那個血衣黑髮的女子,想起了她用偷心術讓他神智迷惑,想起了她聽到龍漠歌謠時的異常,想起了提到長孫一澈她眼底流露出的悲痛。
那是愛侶之間才會有的眼神!
而八年前,他幾乎出動了所有探子去打聽她的下落,可是整整八年,哪裡還有什麼千葉門年尊者,有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離墨王妃。
「難道你就是尚離墨?」
心跳如雷,南城雪震驚地看著離墨,雙手一把抓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五年前離墨王妃葬身瘋人崖,五年後你卻從那裡爬了出來,瘋人崖是千葉門的亂葬崗啊,哪裡還會有活人!」
「你怕我?」
迎著他震駭的目光,離墨聲音輕輕一顫,艱難開口,「如果我說實話,城雪你會不會也離開我?」
南城雪不語,只是鬆了手,微微眯起鳳目,似在等她回答。
「是。」
離墨點頭,握緊手中匕首,似乎用一生的力氣做了決定,「我是尚離墨,千葉門的年尊者,長孫一澈的離墨王妃。」
腦中轟鳴,似遭雷擊,南城雪下意識向後踉蹌一步,他承認他從未如此恨自己能夠洞穿人心的天賦。
她八月未來找他,八年音訊全無,竟全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一個被他視作死敵的男人!
她和長孫一澈竟真的是名正言順,名動天下的夫妻?
而他幾個時辰前,甚至想利用她徹底擊潰長孫一澈,這個他等了八年,尋了八年的女子!
「你愛他嗎?」
心口彷彿被捅了一把刀,離墨唇邊苦笑愈見深濃。
長孫一澈曾許諾她一生一雙人,而那年的尚離墨,寧願背叛師門,隱忍蟄伏也要跟他白頭廝守,反對全東燕對她的鄙夷成見。
誰敢說這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