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電冰箱理論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怕是沒有人比江亞更懂得其中的意義,在遇到魏巍之前,現實活著的每一天於他而言都與煉獄無異,快樂的時光在他生命中幾乎寥寥無幾,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是荒誕的。
他平時像死了一般的活著,行屍走肉足以描述,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前,他的人生就是一場酷刑,極致的酷刑,所以,這就導致了當江亞獨自一人來到這座陌生城市的時候,他必須很用力,才能讓別人以為他很輕鬆,才能讓別人認為他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的生命也沒有什麽奇特的,他的過往也沒有那麽值得人注意的。
他很努力的活著,才能變成他認為“普通”的這個樣子。
後來,他在這座城市裏,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女孩,並跟她有了一個家庭,而且還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當時的他認為,他過上了夢寐以求的普通人生活。
這件事情其實對於江亞個人來說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奇特到讓他難以置信,所以,他異常的珍惜,不肯有絲毫的鬆懈,所以即使是在魏巍發生意外之後,他依舊毫無怨言的照料著自己的妻子,日複一日。
在江亞的心裏,魏巍是唯一一個願意愛他,願意摸摸他的頭,願意擁抱他,願意撫摸他脆弱的人……魏巍對於江亞來說,就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芒,能將他整個人生照亮的光芒。
方木救出魏巍的行為並沒有錯,想要通過魏巍來擊潰江亞心理防線的行為也沒有錯,但是錯誤的是方木低估了江亞對魏巍的執著,也高估了江亞在處理與魏巍這個人相關事情上的理智。
對於江亞來說,當蘇醒的魏巍出現在屏幕裏的時候,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芒,熄滅了。
在那一刻,連生命中唯一的光芒都被奪走的江亞,第一次崩掉了,仿佛在那一刻,他又重新的回到了被整個世界拋棄的黑暗中,這個世界,再沒有什麽東西是屬於他的了。
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的恐慌在這一刻彌漫。
方木以為自己的策略就要成功了,他讓這個一直保持著冷靜理智的凶手崩潰了,這接下來自然而然的也能讓他開口,使這起讓警方陷入巨大爭議的案件有一個結束,讓蔑視法律的城市之光有一個終結,但是他還是低估了江亞,連帶著這一係列刺激江亞的行為,直接的成為了促使江亞失控的至關因素。
方木的這最後的一槍,讓江亞徹底變成一個無法抑製自己瘋狂的人。
之前的時候就已經說過,江亞這個人,固執,並且自我,而當固執和自我這兩個性格因素放在一起的時候,那就會演變成一種極致的偏執。
所以這個時候失去了魏巍之後的江亞,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桎梏,變成了一個隻有偏執的瘋子,並且這個瘋子還極有可能因為一係列的衝擊已經放棄了對生的向往。
對這個世界完全失望的江亞,心中隻剩下了漠然。
殺掉廖亞凡有那麽些報複的意思,但是其中也帶著些讓方木殺掉他的意思,表麵上江亞開口,說是要讓方木成為城市之光,但大概也隻有江亞自己一個人知道,這並不完全是他真正的目的。
與之相隨的,是最後的解脫。
之前的時候我們便說過,江亞是不幸的,他以為他自己是光,但事實隻能活在無盡的黑夜中,沒有出路,原生家庭造成了他的扭曲與病態,以他認為的善又製造新的惡,而當被最後賴以呼吸的救命稻草被拿走,他已經沒有生的,隻有一具依仗偏執而堅持下來的軀殼。
所以可以說,江亞這最後的瘋狂,是一個倒計時的遊戲,在這個遊戲中,有兩方人馬在對峙著,其中的一個自然是他這個遊戲的設計者,是“城市之光”正義性的堅守方,而另一方人馬自然就是以方木為代表的警方,是“城市之光”破壞性的堅持者。
這是兩種不同意識形態的碰撞。
他江亞即使是在這最後已經沒了活下去的意義,想要尋找自己的解脫,但他還是要在這之前證明自己已經曾經一度動搖的信仰所存在的正確性,證明自己信仰所存在的意義。
他要用事實來告訴所有人,城市之光的存在是合理的。
即使江亞自己心裏也很清楚自己這樣的舉動是偏執且毫無意義的,但是他卻仍舊想要去看看,這最後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所以他在殺掉廖亞凡之後,就那樣的留在了警方的包圍圈裏,並且在所有警察麵色沉重和痛徹心扉的方木麵前,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但是,欲意激怒方木,讓方木成為城市之光,從而證明自己的堅持沒有錯誤的江亞沒有想到的是,盛怒之下的方木,即使是手中拿著槍,卻仍舊沒有殺他。
第二次審訊開始,這一次的審訊的主題被方木轉移到了江亞的童年上。
昔日的傷疤,被眼前這個他挑選的終結人一點一點的撕開,江亞劇那樣靜靜地坐著,聽著眼前人那很是刻薄的語言。
他忽然發現,其實他並沒有他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光偉,原來,他仍舊是當年那個因為暴力而舉起斧頭麵向自己父親的無力者,當方木將那些他曾經想要埋葬的東西清晰還原的時候,他內心仍舊是恐懼的,那種恐懼深深的紮根,讓他敏感、易怒,即使是聽別人陳述,也半點都聽不得,那些他曾經自認為完全已經可以不去那麽在意的東西,原來他還是在意的,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放下。
所謂什麽江亞已經從一個有著心理創傷的變態變成了一個正常而又普通的人這樣的話,完全就是他用來麻痹自己的謊言。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都不曾走出當年的陰影,也不曾變成一個普通人。
無助、害怕、恐懼的情緒不斷的交織,連帶著還有對自己的無限質疑……那一瞬間的江亞,真的是被扒光了站在眾人的麵前。
第一次的審訊,江亞因為魏巍的離開而徹底失控,而第二次的審訊,陳年傷疤的揭開,更是讓江亞產生了巨大痛苦的同時,讓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原本就曾經動搖過的信仰在這個時候變得更加不那樣堅定了。
屬於江亞的自我否定已然開始。
江亞這個角色在這個新劇本中,像是被處以一場以“救贖”命名的酷刑,沉重的讓他幾乎喘不過氣起來。
那一刻的江亞也許什麽都不去想了,隻是麻木的認為,遊戲還沒有得出他想要的結果,所以自然不會輕易的結束,即使他忽然發現自己也許並不在意最後的結局了,但是他仍舊是按照自己之前的計劃繼續下去了。
他總要給自己那殘破的人生找一點存在的意義,要不然,他江亞顯得多麽可憐……他江亞,怎麽可能是可憐人呢?
所以江亞矢口否認了自己之前所謂的自首,這場聲勢浩大的審訊最終也隻是讓江亞因為妨礙公務而被拘留了十天。
他再一次大搖大擺的走出了警局。
離開之後不久,他繼續開始了他那所謂“證道”似的行為。
站在沒有絲毫防護的爛尾樓上,他打通了方木的電話,將自己的生命再一次交到來了自己的仇人手中。
此刻,生與死隻有一步之遙。
而江亞這種種的行為,終是讓身處漩渦之中的方木和警方不得不采取一些激進的手段。
主動權開始調轉,局勢開始發生改變。
江亞開始因為自己的偏執而成為別人陷阱中的獵物。
跟方木最後一場對決來的是突然的,但又似乎在預料之中。
兩個人意識形態的對峙已經發展到了頂峰,注定是要有一場勝負的,穆青覺得,導演兼編劇徐季周安排方木和江亞最後激戰這一段情節的原因,就是想要將這種意識形態鬥爭的過程外顯化,以此來引發觀眾的思考,讓觀眾在這個過程中去真實的辨別有關“城市之光”的存在是否具有合理性。
但是,穆青覺得,這最後爭鬥的處理總是有點怪怪的味道,嗯,怎麽說呢?似乎是少了點什麽東西,所以這劇情忽然就這樣發展了,總讓人感覺有那麽些違和。
也許自己也可以在劇本研讀的時候再跟導演說說這一點?穆青心裏這邊有點暗戳戳的想著,這到時候既是導演又是編劇的徐季周可不要氣的要打他,畢竟增加了那麽多的工作量……
其實在江亞這個人的設定中,還是有一些不是太能說的過去的地方,就比如他的作案過程以及永遠找不到證據的作案現場,穆青記得,這件事情在前世的時候可是受到好多人嘲諷來著的,畢竟根據洛卡爾物質交換定律來說,這犯罪分子在行凶之後,一定會在現場留下一些痕跡,不可能什麽東西都找不到。
但是在江亞的犯罪現場,卻就是什麽有利證據都找不到的一個設定。
如果非要給這個設定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的話,穆青想到了泰德·塔裏的“電冰箱理論”。
泰德·塔裏是《沉默地羔羊》的導演,而這“電冰箱理論”是他對自己的作品提出的理念。
他自認為自己在《沉默地羔羊》裏有很多“電冰箱問題”的小細節,比如漢尼拔偷走了一支筆,用這筆打開手銬大開殺戒,觀影的時候觀眾專注於角色和故事,忽略了這個細節看完這部影片之後,觀眾回到家打開冰箱冷氣一吹的時候,會清醒過來想,咦,他是怎麽偷走那支筆的?筆是怎麽打開手銬的呢?
實際上說句不好聽的,也就是bug,但在編劇界,這是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
有時候編劇為了達到作品某種戲劇化的程度,必須要進行“一些違反常理”的設定,比如打不完的子彈、知曉一切的路人甲和什麽也不懂的高層。
最典型的就是《印第安納瓊斯4》,其中極大的調侃了“電冰箱理論”,瓊斯博士躲在了電冰箱中,躲過了核爆,觀眾好奇,這冰箱到底是什麽材質做成的?但在編劇界中,大家看到這個情節,肯定會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