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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1章 昏招

  嘉靖耐心翻看著送上來的奏疏,尤其是徐渭的那一篇,更是百看不厭。以徐渭的才華,卯足了勁兒誇獎一個人,保證會讓你臉紅的。 

  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考中進士,入朝十年,所見所聞,十分廣博,他重點提到了開海、抗倭、御虜幾項,認為功業最大,遠勝歷代。 

  以開海為例,之前幾度興廢市舶司,成化年間,市舶銀最多一年不過二十五萬兩,而嘉靖四十三年,市舶銀逼近六百萬兩,比成化年間多了二十多倍,甚至超過了田賦,佔到了賦稅的五成以上。 

  同時,經由市舶司的貨物,每年也超過了八千萬兩,海貿空前繁榮,豐厚的賦稅收入,使得朝廷能夠從容抗倭。 

  徐渭煞有介事提到,東南每年軍費過兩百萬,百姓卻能安居樂業,民心安定,為歷代所未有。 

  如今倭寇已經平定,東南的軍費逐漸轉移北上,下一步朝廷的重點是編練騎兵,反擊北虜俺答,或是五年,或是十年,平定北虜有望。 

  徐渭總結認為,國勢雖然不及洪永仁宣四朝,然則陛下勵精圖治,臣工鞠躬盡瘁,大明以有中興之勢,陛下居功厥偉,一兩宵小,如何能詆毀吾皇之明…… 

  看到如此真知灼見的奏疏,嘉靖心裡頭好受了很多,這麼看起來,他的確做了不少的事情,雖然比不了成祖爺,可是相比歷代皇帝,總是要強了許多。 

  高興的勁兒剛上來,吳太監從殿外灰溜溜進來,進門就往旁邊躲,生怕嘉靖看到他。一副做了壞事,不敢見家長的德行。 

  「滾過來!」嘉靖悶聲道。 

  吳太監連忙跑了幾步,跪在了嘉靖面前。 

  「奴婢拜見皇爺,皇爺龍體安康,奴婢看著十分歡喜,皇爺真是有百靈相護的天子,要不了多久,龍體就能康復了。」 

  「別說那些沒用的!」嘉靖哼了一聲,「朕問你,那個畜生是不是不肯答應?」 

  提高了海瑞,吳太監的嘴角抽搐了幾下,臉上的五官扭曲,整個人變了模樣。他跟著嘉靖二十幾年,什麼風浪都見過。 

  別說小小的戶部郎中,就算是尚書侍郎,平時風光無限,到了詔獄裡面,就軟得和麵條似的,怎麼擺布怎麼聽。 

  就拿不可一世的嚴世蕃來說,被關在詔獄,也是那麼一回事,背地裡還偷著哭鼻子,真是讓人可發一笑。 

  唯獨這個海瑞,油鹽不進,就是一個榆木疙瘩兒。 

  跟他說軟乎話沒用,說狠話更沒用,道理講不通,人情更講不通。 

  「皇爺,奴婢都去了三次了,是真的沒辦法了,奴婢告訴他老母年高,妻子懷孕,要是他死了,家人就完了。他卻說自古忠孝難兩全,既然為官,就要為國為民,仗義執言。這也是老母教導的,在膝下承歡是小孝,尊奉母訓才是大孝,老母若是知道他為國盡忠,也會贊同的。奴婢又說,既然想做忠臣,為什麼要和陛下對著來,辱罵君父。他又說,奏疏所言,全都是事實,沒有一字虛假,沒有半字捏造,說實話如何是辱罵君父?致君堯舜,解民倒懸,直言進諫,乃是臣子的本分,也是太祖爺的聖訓,他不能違背,更不知道錯在哪裡……」 

  「不要說了!」 

  嘉靖氣得掀起桌案上的奏摺,統統扔到了地上。 

  「畜生之心,固不可徹!」 

  好嗎,海瑞成了固執的愚公了。 

  吳太監眼睛一兩,「皇爺,奴婢以為和亂臣賊子,沒有什麼好講的,奴婢這就去動用大刑,憑著東廠的十八般手段,保證能讓他低頭認錯。」 

  「呸!」 

  嘉靖狠狠啐了他一口,「沒腦子的蠢材,你忘了幾年前的俞大猷嗎?還敢吹噓東廠的本事,朕都替你們丟人?」 

  吳太監被罵得一縮脖子,「皇爺,那也不能放過,要不幹脆殺了算了!」 

  這回連話都懶得回了,等著他的只有吃人的目光,吳太監也趕快把腦袋埋在了胸膛里,不敢多說一句話。向他這種讀書不多,又只學過《葵花寶典》的宦官,除了以猛服人,爭強好勝,好勇鬥狠之外,實在是沒有太多別的招數。 

  關鍵時刻,還要靠著嘉靖自己想主意——嘉靖仔細研究過海瑞的檔案,這傢伙以舉人身份入仕,十年之間,做到了五品京官,不得不說,道行不淺。 

  只是這位一路做官,卻一路得罪上司,當教諭的時候,就因為立而不拜,得到了「海筆架」的綽號。 

  後來唐毅南下開海,挑中了海瑞,充任晉江知縣,坦白講,為了開海,籌建市舶司,海瑞做了不少的事情,是有功勞的,可是令人驚訝的是管著天下最肥的差事,海瑞竟然連肉都吃不起,簡直匪夷所思。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和官場格格不入的傢伙,沒有被同僚幹掉,反而繼續在官場晃蕩,做淮安知府,得罪了當時的欽差大臣鄢懋卿。 

  跑到了南京做官,因為徐家兼并土地,又和徐階衝突,還沒調到京城,就先跑到小站,和唐毅幹了一架…… 

  這麼個混不吝的東西,走到哪裡,上官都別想舒服。吏部的那幫人怎麼瞎了狗眼,把災星弄到了京城? 

  嘉靖越想越氣,他也算是看透了,海瑞這個人不貪財,不怕死,蒸不熟,煮不爛,威逼利誘全都不管事。 

  那他就沒有在乎的嗎? 

  嘉靖認為一定有,那就是名聲! 

  沒錯,就像那些討厭的言官一般,他們故意找皇帝的麻煩,以直言勸諫的名義,上書痛罵皇帝,最好惹得皇帝打他們一頓廷杖。 

  打得越慘,他們就越高興。 

  很快天下間都會傳揚他們為民請命,無辜被害的名聲,走到了哪裡,都會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有人送金子,有人送美女,只要忍幾年,風平浪靜,他們又能搖身一變,東山再起,成為一代名臣。 

  這種靠著拿皇帝刷名聲的沽名釣譽之徒,最是醜陋不過,訕君賣直,成全的是他們自己,壞的卻是朕的江山! 

  毫無疑問,在嘉靖的心裡,海瑞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而且還把這條路走到了極端。 

  以往那些人還要留著分寸,若是沒得到廷杖,反而得到了鬼頭刀,把腦袋混丟了,名聲再大,也無福享受了。 

  海瑞這個畜生,他為了名聲,連命都不要了!簡直就是最瘋狂的賭徒,他在和朕賭命! 

  要是動刑,或者殺了他,反而是白白送給他揚名天下的機會,成全了他的惡毒心腸,朕才不會那麼傻,幫著你成名呢! 

  你不是想玩嗎,朕陪著呢,要是被你一個小小的五品芝麻官嚇到了,朕就是不是大明的至尊! 

  「傳朕的旨意,令翰林院和國子監徵召各地鴻儒進京,會同三法司,共同審訊那個畜生,一定要讓他心服口服。」 

  嘉靖算得很精明,這麼多的奏疏,哪怕只有一半是真心實意也就夠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瘋子,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論君父的罪過。朕是天子,三綱五常,層層約束,毫不客氣地說,經過兩千多年,歷代儒家士人的努力,整個天下,都圍繞著高高在上的天子在運行。 

  辱罵君父,動搖的是儒家道統根基,肯定會引起強烈的反彈,嘉靖還曾經記得一件事情,當年朱元璋當了皇帝之後,閱讀天下的書籍,卻發現孟子的論調很不中聽。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什麼意思,皇帝對臣子不好,臣子就要反對皇帝?簡直豈有此理,朱元璋一怒之下,要把孟子趕出孔廟,結果激起群臣反彈,刑部尚書錢唐赤膊上陣,身中兩箭,依舊執意麵君,向朱元璋求情,最終保留了孟子的地位。 

  動一個兩千年前的人,尚且會有這麼大的反彈,直接攻擊活生生的皇帝,把三綱五常踩在腳下,文人們又會如何? 

  雖然平時他們說長道短,十分討厭,可是面對大是大非,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選擇,不會辜負君父厚望。不然大明朝養士二百年,豈不是都成了無用功? 

  嘉靖越想越覺得勝算很大,可是他忘了,正是他親自下令,把那位高喊著「國朝養士百五十載,仗義死節,便在今日」的楊慎給痛打貶官,趕到了雲南。 

  自己造孽,自己嘗! 

  「我開始相信,這世上有報應一說了。」 

  知道了嘉靖下旨之後,唐毅如是感慨道。 

  他本來就想著借海瑞的事情,撼動皇權,哪知道嘉靖竟然出了昏招,主動召天下鴻儒進京,他可真是打錯了算盤。 

  「如今和國初的情況全然不同,特別是這些年,商賈往來南北,報紙出現之後,更是把消息傳播的滿世界都是。朱厚熜這些年做的錯事,東南的三尺孩童,也能說出幾樣來,試問天下哪一位德高望重的鴻儒,敢公開昧著良心,替嘉靖說話?」王寅笑嘻嘻道:「大人,這一次可是咱們宣揚唐學理念,倡導責權對等的天賜良機,不能錯過啊!」 

  唐毅躊躇滿志,不過出於謹慎的本能,還是說道:「切不可得意忘形,我們只需要種下一顆種子,好生培育,那些激進的主張,還是不要隨便亂說,免得惹來大禍。」(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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