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 三司會審
進入了六月份,連續大半個月沒有下雨,乾熱乾熱的,無論是人,還是樹木,都蔫頭蔫腦,無精打採的。
就連運河的水位都低了許多,運糧的大船無法航行,只剩下少數的商船還在通航,這不一艘船隻由遠而近,船頭上並排站著兩位老者,一個麵皮白凈,保養得體,即便五六十歲,還能看出白面書生的底子,他就是從南京過來的毛愷毛達和,在他的右邊,站著一位黑瘦的老頭,臉上被曬得黝黑,顴骨高起,仔細看去,手掌粗糙,關節膨脹,竟然好似幹了多少年活兒的農夫。
能和毛愷並肩站立,此人當然不會是真正的農夫,他叫朱衡,字士南,自從嘉靖十一年中進士以來,每到一處做官,朱衡都積極興修水利,甚至親自參加勞動,幾十年下來,被晒成了農夫也不奇怪,論起水利造詣,此老在如今的官場,堪稱第一人!
朱衡眯縫著眼睛,向前眺望著,只是兩個瞳孔卻沒有什麼焦點。
自從接到了朝廷聖旨,調他和毛愷入京,朱衡就知道,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身在東南,他比京里的官老爺更加敏感,俞大猷被抓,又私設刑堂,幾乎丟了性命,對於東南來說,震撼是巨大的。
起初朱衡也不明白怎麼回事,這些年被害的官員還少了,比俞大猷官職高的,名氣大的,不乏人在,為什麼俞大猷就能掀起這麼大的風潮呢?
後來老頭子微服私訪,走街串巷,他總算是明白了一些原因。
那些新開設的店鋪,新設立的作坊,新建的學堂,幾乎都有人在說,朝廷能隨便抓捕一品總兵,我們會不會也被抓走?能私設刑堂,會不會搶走我們辛苦積攢的財富?
以往商人、工匠、學子的數量太少,他們的擔心只能裝在自己的心裡,可是如今人數增加了幾倍之多,加上報紙擴大了傳播效率。
惶恐的情緒瀰漫,更有人說今天不替俞老總討回公道,明天我們就沒有公道,不是俞老總的事情,而是我們大傢伙的事情!
朱衡清楚知道惶恐的勢頭有多強,所謂百萬人聯名上書,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不要想著大事化小,不要打算以拖待變。
必須快刀斬亂麻,趕快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不然會出現什麼後果,簡直不可想象。
「達和兄,這一次進京,是提著腦袋做事啊,沒準咱們這兩顆人頭就要賠上!」朱衡眯縫著眼睛,意味深長道。
毛愷心有戚戚,如果單純趨利避害,他是不該答應進京的,可是什麼老成持重的官員,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事情,不能讓東南的民意和徐階代表的官僚集團直接對撞,不論是徐階,還是東南,都會承受不起代價。
「士南兄,我要駁你一句?」
朱衡愣了,不明所以。
毛愷哈哈笑道:「可不是咱們兩顆人頭,第三顆來了!」
順著手指的方向,在通州碼頭,正好也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老者,殺氣十足,周圍三丈,都沒人敢靠前。
「原來是大洲兄!」
等在碼頭的正是趙貞吉,三個老臣見面,互相寒暄,趙貞吉是漕運總督,自從三年前將總督治所遷到了天津之後,趙貞吉就一直在天津坐鎮,離著京城最近,他也算是半個地主。
拉著兩位老朋友,到了驛站,早就準備好了一桌酒席,趙貞吉把其他人都趕走,只剩下三位,落座之後,趙貞吉老臉漆黑,啥也沒說,先幹了三杯。
「你們隨意。」
朱衡陪了一杯,笑道:「大洲兄,看你的神色,貌似案子不好辦啊?」
「好辦,可也不好辦!」趙貞吉氣呼呼地,把筷子扔在一邊。
「士南兄,達和兄,你們可知道這一次的風波因何而起?」
毛愷嘆口氣,「我聽到一些風聲,似乎是有人要和唐毅別苗頭?」
「不是似乎,就是那個張居正!」要說人和人之間,的確講究緣分。
趙貞吉就是看不上張居正,論起原因,可以推到十幾年前,趙貞吉第一次被嚴家父子趕出京城,偏巧當時張居正去給嚴閣老拜壽,送上了一幅字:一柱擎起大明天!
把嚴嵩比喻成大明的擎天柱,趙貞吉是嗤之以鼻,當然他知道張居正為了生存左右逢源,不該太過指責,可是刺兒就此種下了。
後來等到嚴黨倒台,趙貞吉借著進京的時候,向徐階求情,希望他放過嚴嵩一馬。
有人要問,是不是老趙吃錯了葯,嚴嵩父子兩次陷害他,他這麼還替嚴嵩求情?
其實趙貞吉和唐毅的看法很相似,嚴閣老執掌大明二十年,現在官場上的官員多一半都是被他提拔的,出於維護文官的顏面,不能過分追殺。
唐毅持此觀點,是因為厲害權衡,而趙貞吉則是出於本心,由此可見老夫子堪稱君子。
只是張居正當場提出了反駁意見,說什麼嚴家父子作惡多端,要********……老趙險些當成就翻臉了。
別看大家都是徐階的學生,可是老夫中進士的時候,你張居正還是個小娃娃呢!竟敢反駁我的意見,還有沒有上下尊卑?從張居正的言語之中,透露出的狠辣暴戾,也讓老夫子擔憂。
如此人物,能繼承心學嗎?
不論是當初的救援之恩,還是這些年所作所為,趙貞吉都堅定支持唐毅繼承徐階的地位,成為心學下一代的掌門人。
偏偏徐階大力栽培張居正,輔佐他上位的意圖明顯,老趙對徐階心中很不滿。尤其是前些日子,徐階還送來了密信,告訴趙貞吉,查嚴訥的案子,不要牽連到張居正,要保護他。
「哼,師相真是昏了頭,張居正攪鳳攪雨,弄得心學大亂,還要護著他,真是豈有此理!」
毛愷倒是不這麼看,「大洲兄,張居正是徐閣老著力培養的繼承人,官場上不是秘密,如果牽連到張居正,徐閣老最少也是教導不嚴,是要上書請辭的。你說,眼下朝廷能離得開徐閣老嗎?」
趙貞吉挑了挑眉頭,也無話可說了。
無論如何,他還是站在徐階一邊的,半晌,長嘆口氣,「憑著良心做事吧,沒有證據罷了,要是真讓我抓到了鐵證,少不得拼著忤逆師相,我也要給姓張的一點好瞧!」
……
三位老大人在通州短暫停留,立刻進京。
聖旨早已經下了,趙貞吉接替左都御史,朱衡接掌刑部,毛愷去了大理寺。由三位素清名的老臣組成三法司,其中兩位還是出自東南,顯然這個配置是足以說服天下人的。
原本的三法司幾位大臣,由於牽連案子,都暫時停職,在府中等待調查。
趙貞吉等人都是幹吏,接手之後,立刻調閱案卷,查核情況,當他們看到如何刑訊俞大猷的時候,簡直氣瘋了。
斷手指,斷腳趾!
那可是武將啊,指著一身的功夫,衝殺疆場。
廢了手指腳趾,豈不是連普通人都不如!
喪心病狂!畜生不如!
三位老大人立刻下令,把嚴訥提到大堂之上,進行審訊,事到如今,什麼叫大學士的麵皮,還是公道最重要,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誰都要為自己的罪孽負責!
衙役拖著嚴訥到了大堂,還算不錯,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剛剛坐下,趙貞吉就迫不及待。
啪!
一拍驚堂木,怒斥道:「嚴訥,你身為大學士,私設刑堂,陷害忠良,知法犯法,你可知罪嗎?」
這些日子下來,嚴訥滿頭的頭髮都白了,臉上瘦的沒了人模樣,好像漏氣的氣球,皺紋堆累,老年斑遍布,竟然比起實際年齡老了不下二十歲。
他早就知道,是死路一條。
「知罪。」他一點都不想負隅頑抗,只要趕快結束煎熬就好了。
「你還有什麼多少同夥?」
嚴訥愣了一下,朱衡又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講!」
「是,右都御史王廷,是他幫著我找到了御史韓丘。」
「光是這兩個人嗎?沒有別的?」趙貞吉又追問道。
嚴訥遲疑一下,突然眼珠通紅,掙扎著站起,狂叫道:「還有,你們問,我就什麼都說了。是翰林學士張居正,他給我出主意,又提供給我證據,讓我把證據交給御史陳聊芳,由他上書彈劾俞大猷,又是他幫我籌劃,經過三法司批准,秘密抓人,更是他告訴我唐毅回京,要先撬開俞大猷的嘴巴……是他,都是他,都是張居正害得我!」
嚴訥瘋狂叫嚷,聲嘶力竭,趙貞吉臉色鐵青,他早就聽說張居正在裡面搞鬼,總算是確認了。如此小人,怎麼配留在朝堂,趙貞吉正要發作,毛愷卻插話了。
「嚴訥,你身為大學士,並非街頭潑婦,你既然指認張居正,可有證據?」
一句話,把嚴訥問得啞口無言。
從頭到尾,張居正只是口頭和嚴訥籌劃,真正的事情一點沒有參與,他手上連一片紙,一個字都沒有,光憑著一個身敗名裂的罪人,就想指認裕王老師,翰林學士,實在是難以服眾。
張居正大可以否認,推得一乾二淨。可是非公道,自有人心。嚴訥做官多年,以平庸無能著稱,以他的本事,無法籌劃這麼大的行動,張居正一定是他的狗頭軍師。
很多事情,不需要證據,只要有人相信就夠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