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餘操琴者
郢離是個響當當的名字。
就和李丹青一般,響當當的名字。
當然這一切的緣由都與他們本人無關,隻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威震天下的父親。
郢離的父親,是郢家的家主,郢相君。
二人是舊識,在武陽城中二人一起鬼混的日子不再少數,隻是相比於李丹青的惡貫滿盈,郢離倒是收斂許多。
隻是隨著李牧林戰死,李丹青這個曾經橫行無忌的公子哥,如今隻能在陽山“作威作福”,但郢家近年來聲威卻水漲船高,郢離自然也就變得炙手可熱了起來。
二人之間的身份變化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當然還有……
李丹青可記得真切,眼前這個家夥,跟夏弦音還有婚約!
“怎麽?李世子在這應水郡逍遙久了,已經忘了在下了?”郢離見李丹青發愣,不由得笑著問道。
回過神來的李丹青笑了笑,看向一旁的張囚,說道“我就說怎麽今日張院長忽然有了膽氣,敢攔我大風院的東西,還以為是張院長終於準備當一回男人,原來是主人到了,所以狗也就跟著叫得歡了。”
這世上有些臉麵之人,大都在乎風雅二字,無論心底恨得如何咬牙切齒,明麵上的場麵話卻是一句不漏,就算要罵人,也講究一個含沙射影,不然聽上去便與潑婦罵街無異,終究有失體麵。
但出生名門,甚至可說曾經權傾朝野的李世子卻顯然是個異類。
有時候汙言穢語說起來,就是那些常年混跡市井的匹夫無賴都望塵莫及。
素來冷峻的張囚聽見李丹青這番如此直白的羞辱之言,頓時麵色一寒,一隻手握緊了手中的酒杯,目光直直的盯著李丹青,神情陰冷。
郢離也是一愣,但下一刻便朝著張囚使了道眼色,隨即看向李丹青言道“世子還是這麽喜歡說笑!”
“這事你可就誤會張院長了,我這好不容易來了趟應水郡自然是要見一見李世子的,但聽張院長說李世子事務繁忙,所以便想了這麽個不太妥當的辦法請李世子賞臉一聚。”
說著,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台言道“李世子的貨都放在那裏,我們可是一動未動,世子請過目。”
李丹青不語,隻是與金流香一道走到了那處在案台上坐下,這時他朝著金流香使了個眼色,金流香會意過來,趕忙將那藥盒打開,上麵擺放著十餘瓶丹藥,都是最尋常的煉體所用的龍虎丹,她並不在意此物而是伸手不著痕跡的摸了摸下麵的隔層,那是由墨家機關術大師打造的隔層極為隱蔽,且一旦打開就無法複原,確定那處安好後,金流香鬆了口氣,朝著李丹青點了點頭。
李丹青頓時心安不少,他接過此物將之遞給一旁的尹千重言道“尹叔麻煩你跑一趟,將這些丹藥先帶回大風院。”
尹千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趕忙點頭應是,又恭敬的朝著郢離與張囚告了聲退,然後這才抱著藥盒準備離去。
可這時郢離卻伸出了手,攔住了尹千重的去路。
他在這時站起了身子,來到了尹千重的跟前,他將那藥盒打開,拿出一個藥瓶看了看,隨即眯著眼睛看向李丹青“李世子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往世子在武陽城裏揮金如土的場景,郢某還曆曆在目,這些丹藥隻是些尋常貨色,也值得李兄如此在意?”
李丹青見尹千重被攔住,心頭一凜,也不得不賠笑道“大風院幾十號人的吃喝拉撒都指著本世子,自然得節衣縮食。”
“哦?”聽聞這話的郢離麵露驚訝之色“李兄過得如此艱難?我們武陽城的老夥計們可都不知道啊!我們還以為李兄來陽山是做土皇帝來的,逍遙快活得很!”
“李兄早給我們說,我們這些武陽城的老夥計跟李兄都是穿一個褲子長大的,怎麽也得幫村一二!”
郢離說得情深意篤,可語氣中卻是滿滿的嘲弄與戲謔之意。
一旁的金流香皺起眉頭,盯著郢離,起身就要反駁,卻被李丹青一手摁住。
金流香正暗自奇怪,卻見李丹青站起了身子,笑嗬嗬的看著郢離言道“若是如此,那感情好啊!”
郢離聞言從懷裏掏出了一疊銀票,拿在了手中,朝著李丹青高高舉起,言道“這裏大概有十來張千兩銀票,李兄若是急需,那便拿了去。”
金流香見狀眉頭皺得更深了些許,她哪怕並不知曉李丹青與郢離的過去,但從來到這裏後,從郢離話裏話外的譏諷之言,她亦聽得出對方絕非那種雪中送炭之人。這忽然給出萬兩銀票,怎麽看怎麽蹊蹺。
念及此處的金流香有些擔憂,她看向一旁的李丹青,卻見李丹青臉上的笑容依然燦爛。
“那就謝過郢兄了。”李丹青這樣說著,趕忙上前,頗有些急不可耐的伸手就要從對方手中取過那一疊銀票。
可就在這時,郢離握著銀票的手,卻忽然鬆開,那一疊厚厚的銀票頓時散落一地。
李丹青的神情錯愕,郢離臉上的笑容卻在那時漫開“哎呀,不好意思啊李兄,我這手沒有握穩,銀票落在了地上,那可能就隻有勞煩李兄自己去撿了。”
這般行徑讓一旁的金流香頓時雙目瞪得渾圓,她幾乎就要拍案而起,李丹青卻回頭瞪了她一眼,將就要發怒的金流香又生生的按了回去。
“好說!好說!”李丹青這才轉頭看向郢離,隨即便在對方的冷笑聲中躬下了身子,伸手將地上的銀票,一張又一張的撿起。
而就在這時,郢離的一隻腳忽然伸出,將最後一枚銀票踩在了腳下,正伸手要撿起那銀票的李丹青一愣,抬頭看向郢離。
郢離臉上的笑容更甚,他眯著眼睛看著李丹青言道“李兄怎麽不撿了?這可是一千兩的銀票啊!足以買下這藥盒中的所有丹藥了!”
“能為這麽些許丹藥就火急火燎的李兄,不會又看不上這一千兩銀子了吧?”
這話出口,讓一旁的金流香心頭一顫,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李丹青會如此隱忍,任由這郢離羞辱。
就像郢離說的那樣,李丹青會為了這明麵上看起來不過千餘兩銀子的丹藥而如此焦急,若是這時對於這萬兩銀子視而不見,定然會讓眼前之人察覺出古怪,若是這裏麵藏著的十幾枚凝火真陽丹暴露,那損失的可不是近十萬兩銀子那般簡單,這些丹藥可是能給大風院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神物。
想明白了這一點的金流香看向李丹青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了些許……
而這時,李丹青也笑著伸出了手,輕輕的將郢離的腳托了起來,然後從對方的腳下取出了那張一千兩的銀票。
得見此狀的郢離頓時放聲大笑,聲音回蕩在門中,將那珠簾後清澈的琴音都遮蓋了下去,珠簾後的琴師在那時駐弦停彈……
沉浸在羞辱李丹青的怪異快感中的郢離倒是並未察覺到這一點,他盯著李丹青臉上的神情愈發的張狂“李兄倒是能屈能伸,是個大丈夫!”
他這樣說著,又懷裏掏出了比起方才還要多出數倍的銀票,大把大把扔向李丹青“李兄不是想要錢嗎!那就盡數拿去!本世子有的是!不夠還有!隨時來取!”
“隻是這些錢恐怕隻有李世子的父親有福消受!”
郢離這話出口,一旁的金流香一愣,隨即撿起一張落在腳下銀票定睛看去,那銀票做得極為逼真,與各大錢莊中的銀票看上去並無二致,唯一的區別是,銀票的左下方印著一行小字——天地錢莊!
這是陰錢!
意識到這一點的金流香眉宇間怒火噴湧!對方為了羞辱李丹青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金家本就是富賈之家,這些錢財就算是真金白銀,金流香也不見得會放在眼裏,隻是李丹青為了那些凝火真陽丹已經做到這般地步,金流香不願讓對方的努力付之東流,此刻就算心底藏著再多的怒火,也隻能咬牙隱忍下來。
她有些擔憂的看著李丹青,卻見李丹青低著頭站在原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郢離見了李丹青這幅模樣,頓時臉上的笑意更加張揚!
“李兄想要這些丹藥!想要錢!”
“我知道是為什麽!”
“李牧林死了!你李丹青現在就是一條喪家之犬!武陽城你回不去!白狼軍也早就做了鳥獸散!叫你一聲李世子,是記著李牧林的名聲!”
“現在你想要一個安身之所,所能依仗的就是陽山而已!”
“聽說你前些日子走了運!得了些烈陽真火,在這大風院過得不錯!這或許讓你看見了希望,所以你想要錢,想要那些丹藥,想要經營好你的大風院!”
“然後你李世子就可以憑著這份地位,重回武陽城!”
“算盤打得不錯,但可惜,你沒機會了!”
郢離這樣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樣事物遞到了李丹青的跟前“我這次來陽山可不是來看你李丹青的!我帶著的是陛下的旨意!”
“陽山山主失德,朝廷從今日起廢除孫禹的山主之位!由張囚張院長代理陽山山主之位!”
這話出口,金流香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若說之前郢離有意羞辱隻是讓金流香心底憤懣的話,那此刻這個消息,對於大風院而言,那無疑是滅頂之災。
本來依照著如今的情勢,隻要一切順利,等到大風院的弟子們成長起來,大風院的地位一定會漸漸穩固,李丹青日後這陽山山主的位置那也是十拿九穩,可朝廷的忽然幹預,讓眾人之前的種種努力,在一瞬間便化為了泡影。
李丹青的身子一顫,顯然對於這樣的消息也毫無預料。
“就是這樣!今日本世子在這醉仙樓請李兄前來,就是想看,李兄這幅躊躇滿誌,最後卻空歡喜一場的模樣!”郢離看著李丹青,大笑言道。
“這醉仙樓的琴師據說可是應水郡一絕!李兄喜歡聽曲,我便特意包了場子,讓這琴師好好彈給李世子聽!”
“畢竟過了今日,恐怕日後李兄的日子會一日難過一日,這樣閑情雅致的日子可能就不再有了!”郢離這樣說著,卻忽然意識到方才縈繞在房門中的琴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他皺起了眉頭,看向珠簾後,大聲質問道“曲子呢?怎麽停了?是本世子給的錢不夠嗎?”
珠簾背後一陣沉默,好一會之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餘操琴者,三也。”
“一為閑情所致,已成風雅;二為人間悲喜,撫殤寄情;三為金戈鐵馬,悼魂吊喪。”
“唯此三者,能讓餘撫此琴。”
“脅人之窘,唯之歹。”
“欺人之短,謂之奸。”
“辱人亡父,謂之惡。”
“有此三者,不成風雅,故難成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