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食夢
他是個賊。
他的生活規律,晝伏夜出。
當午夜十二點的鍾聲響起,是他工作時間的開始。
多數時候是在這座城市被夜色籠罩的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行走,他的嗅覺很靈敏,哪裏有夢,他便去哪裏。
是的,他是個盜夢的賊。
不要問我他如何能盜取別人的夢,這個問題或許他自己也無法回答你。
有一天他半夜醒來,忽然覺得肚子餓,想去找些東西來吃,可冰箱裏的食物卻似乎並不能引起他的食欲。
他沮喪地煮麵,想著這麽將就將就也好,可忽然就聞到了一陣香氣。
一陣勾引著他腹中饞蟲的香氣,於是他便來到了大街上。
那時正好是午夜十二點。
他循著香氣在空蕩無人的街道上行走,每扇窗戶後麵都有香氣飄出。
他能輕易地辨別每一鍾香味的不同,裏麵有他喜歡的,亦有他厭惡的。
那時他還不知這些香氣從何而來,他隻是肚子餓,想吃些東西。
然後他便翻了窗,那一戶人家住在一樓,沒有安防盜網,他輕鬆潛進去。
香氣指引著他來到臥房,男女主人睡得正香,空氣裏混合著兩種不同的味道,一個讓他口水直流,另一個卻讓他嘔吐。
他這時才發現,他可以看到他們的夢境。
他們的夢境似氣泡般漂浮在半空中,有人影在其中漂浮,光怪陸離的夢境,何其炫目。
可他卻沒有時間去細看,男女主人隨時會醒,他隨時可能被發現。
他不知自己的手何時伸了出來,將女主人的夢生生掐斷。
夢境被他的手牽著,懸浮的氣泡像氣球,在他的頭頂上飄蕩。
他喜歡女主人的夢,恨不得立刻將它吃掉。
可是,不能在這裏。
他準備逃離,眼睛瞟過男主人的夢,忽然改了主意,忍住惡臭也把他的夢牽了過來,這才匆匆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做賊,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
那些他喜歡的夢,回到家後都被他立刻吞進了肚子。
這些夢大部分來自於女人和孩子。
那些他不大喜歡的大多來自男人,原來他的食物鏈也是有挑剔的,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不喜歡的夢卻被他保留,他躺在床上看房頂上懸浮的泡泡,裏麵的畫麵千奇百怪,可他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造物者在創造人類之時,理性給了男人,感性給了女人。
哪怕是做夢,對於男人來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們顧不上在夢裏憑空創造出一個世界,因為現實已經夠讓他們焦頭爛額了。
所以,他看到了很多男人的秘密。
他看到男人們與妻子同床異夢,想著的卻是另一個女人,比自己的妻子更妖嬈,也更青春。
他看到男人們頭腦裏的計劃,精細到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鍾。
什麽時候該談哪份合同,拿什麽項目何時晉升,該如何安排父母治療的醫院,該讓孩子去哪所學校就讀。
白天想不通的,就在晚上想,在他們的夢裏,是對未來的藍圖。
這些夢都是他的消遣,他不看電視劇,卻看夢境,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吞了一個男人的夢,一切都變了。
那個夢境是發黴的暗綠色,像一汪死水。
你記得聞一多的《死水》吧?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它蒸出些雲霞。
就是這樣的如死水一般的夢,他竟失手吞了進去。
那個夢在他的胃裏翻江倒海,他一陣又一陣惡心,想去吐,卻沒有力氣,直挺挺躺在床上,像一具屍體。
之後,他便不再是他了,他發現自己變成了個皮膚黝黑肌肉健碩的男人,周圍有很多人,叫他東哥。
他們叼著煙,圍在一間昏暗的小屋裏,燈光曖昧不明。
布滿油漬的桌子上鋪著資料,最上麵的是一張照片,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在照片裏衝他笑。
“衣冠禽獸!”他聽到自己在罵,旁邊有人遞過來一支煙,讓他消消氣,他大口大口吸著,覺得心裏很難過。
“東哥,都已經打聽好了,許哲明天就會回來,他兒子放寒假了,他要帶兒子去泰國度假,三天後出發。”
他吐出一串煙圈,掃視了一遍周圍的兄弟。
他們個個如他一般皮膚黝黑,是被太陽暴曬後的色澤,三十出頭的臉上有著超過年齡的風霜,更多的是被生活蹉跎的疲憊。
“許哲這個奸商,拖欠了咱們整整一年的工資,說是沒錢,沒錢還能帶兒子出國度假?馬上就要過年了,沒工資咱們怎麽回家?”有人說。
“是啊!家裏還有爹娘和老婆孩子呢,幾張嘴巴等著,沒錢怎麽過?”有人附和。
他聽著他們嘮叨,半天才開口:“拿不到錢是次要的,主要還是老錢的腿,在工地上出了事故,這一殘疾,以後都沒指望了。
許哲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就那麽點錢把老錢打發了。
若不是他工程上有問題,老錢怎麽會丟了一條腿?所以,我們絕不能饒過許哲。”
“東哥,那你說該怎麽辦,我們都聽你的。”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綁了許哲的兒子,讓他還我們錢。再不然,就在許哲身上開個口子,為了保命,他總該還錢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說這話的時候心口發亮得很。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出喪盡天良的事情來。
他從前是個老實的莊家人,一直本本分分。
便是來城裏打工也是這樣,若不是被逼急了……可總要給人活路吧,他不要別的,隻要這一年的工資,他還要回家過年呢。
“東哥,真的要幹?”有個膽小的問。
他心一橫:“幹!”
他們的行動竟出乎意料的順利。
隻因他早已下功夫摸清了許哲及其家人的生活規律,所以很輕易便綁了許哲的兒子。
扛著去了工地的頂樓,那裏雜亂,便於藏身,最重要的,他對那裏太過熟悉。
一切從這裏開始,一切也要從這裏結束。
他和兄弟們齊齊聚集在頂樓,胳膊卡著七歲孩子的脖子,孩子驚恐得尖叫。
而樓下則是黑壓壓的人群,那麽多張臉,他很容易就辨認出來哪個是許哲。
那個平常意氣風發的男人現在被嚇得失了魂,用喇叭朝上麵喊話:“你們別衝動,千萬別傷著孩子。”
“我們隻要我們的工資,你把工資給我們,我們就還你孩子。”
許哲連連答應:“好,好,你們先放了孩子。”
“不行!你先發錢!”
許哲擦擦腦門的汗,忙讓秘書去叫財務。
於是工地上就地擺了張桌子,財務端坐後麵,手哆嗦著數錢,是給這些民工們發工資的。
許哲拿著喇叭喊:“看見了嗎,財務正給你們算工資呢,你們不下來怎麽領工資?”
“東哥,下去嗎?”有人問。
“你們先下,領了工資就走,我在這兒守著。”他說。
他知道,許哲一定報了警,如果現在都下去了,他們一定會被抓住,到時候便宜了許哲,卻讓這些兄弟們倒了黴。
索性自己豁出去了,讓兄弟們領了錢趕快跑,所有的事情他擔著,有這孩子在手上,橫豎誰也不敢動他。
他目送著兄弟們一個個下去,排著隊領了工資,又一個個離開。
耳邊響著孩子的哭聲讓他煩躁。
當最後一個兄弟離開,他這才帶著孩子下了樓去,隔著遠遠的距離問許哲:“那老錢的腿怎麽辦,他殘疾了,你像打發要飯的一樣打發了他,誰來養活他家人?”
“我會補償,我一定會補償。”許哲乖乖答應他一切要求:“你把孩子還給我好不好?”
小孩子已然哭得聲音沙啞,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視線盡頭是一遝厚厚的鈔票,那是他這一年的工資。
離許哲越來越近了,他看著那遝鈔票,仿佛看見了曙光。
誰想到,就在他快要接近那屬於他的血汗錢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警察。
而他的血汗錢卻被財務攥得那樣緊,仿佛從來不屬於他。
隻是刹那,他手中藏著的刀子已捅了出去,許哲一聲哀嚎,倒地不起。
他被人從後麵按倒,沒有絲毫掙紮,隻是覺得後悔,隻差最後一步了。
倘或他沒有衝動,他的孩子今年過年也該有新衣服穿了,倘或他沒有衝動……
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忽的驚醒,渾身已被汗浸濕,頭頂是懸浮的泡泡,多彩的泡泡,光怪陸離,卻沒有哪一個如同他吞下的那般絕望。
他忽然意識到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個夢,他吞了那個夢,所以經曆了夢中的一切。
那個叫東哥的男人是誰?
他仔細回想,想到今天確實經過一處工地。
隻因那裏的香味太過誘人,他潛了進去,看見裏麵躺著的民工,做的夢卻如此香甜而絢爛。
他在他們的夢裏看到了青山綠水,看見成片的莊稼,還有和他們一同長大的老牛,年輕的妻子抱著孩子微笑,在等他們回家。
這是他頭一次覺得男人的夢境香甜,他把這些民工的夢都抱回了家,想要細細品嚐。
卻不想,這裏麵混雜了一個如死水一般的夢,被他誤食,也得以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他霍的從床上起身,他得去阻止那個叫東哥的男人。
他要告訴東哥,故鄉和妻兒在等著東哥回家,為許哲拋棄這些,著實不大值得。
他連夜飛奔回那處工地,天白已泛起了魚肚白,他站在東哥窗前,靜靜閉上了眼睛。
他的頭腦裏迅速織出了一個夢境,足夠甜美,足夠誘人,亦足夠充滿希望。
那是他迄今為止吞下的所有夢境的結合,是他肚腹中積攢下來的來自人間的精華。
這個世上最好的夢被他從頭頂抽出,是那樣一個光彩奪目的泡泡。
他把它送進東哥的身體裏,這個飽經了滄桑與苦難的男人躺在專門為他編織的夢境裏,像個孩子一般笑了。
他悄悄離開,如同來時那樣,天邊開始亮起日光,披在他身上,像生長出了一雙翅膀。
他離開得迅速,沒人看見他,也不會有人看見他,因他隻屬於黑暗,晝伏夜出,那是他的習性。
他仍是個賊,盜人夢境的賊,隻不過偶爾也替人編織夢境,剔除人的苦難,給他們光明和希望。
那些被放入身體裏的嶄新的夢境,都是他吞入腹中的精華。
送給這些平凡的人們,告訴他們,這世上橫亙的門檻,總會邁過去的。
你想知道他是誰嗎,那小軒就大聲的告訴你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很響亮,他叫做食夢獸。
食夢獸,宋代釋讚寧《東坡先生物類相感誌》卷六記載:食夢獸,莫詳其狀,實鬼物也,好食人夢兒口不閉,常貪心不足人,淩晨說夢,善惡依人,故君慎說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