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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西窗燭 似是故人來

  原來國師今晚要接待故人,難怪不讓人進,長安此時隻得屏息隱在暗處觀望。


  國師語畢,等了片刻殿中仍無一人。那國師倒也不急,繼續彈奏他的古琴,琴聲叮叮咚咚,等長安發覺不對勁時為時已晚,就這樣明晃晃地憑空出現在大殿內。


  “咦?你是哪個殿的侍官,為何深夜到琅月閣?”那聲音裏透著一絲驚訝和疑惑。


  長安看了看身上的內侍服飾,心想,重點難道不是我一個內侍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這裏嗎?但國師既然問了,忙躬身答道,“國師大人,婢子乃是公主殿下的侍從,方才得公主吩咐………”


  “哦,你且上來答話。”


  殿中的紗縵無風自動,長安這才注意到紗帳後麵坐著一人,此時正低眉信手輕撫著一把五弦古琴。


  “故人既至,何需藏頭露尾?”


  琴聲泠泠,長安看著身上的衣飾一點點顯出錦綾天衣的樣子,連帶她幻像化作的模樣都一一褪去。心道,這位琳琅國師果然不簡單,一曲‘破障’就抵消了她所有的障眼技能,當下不再掩飾,道,“既被國師識破,不知國師大人有何賜教?”


  國師口口聲聲說‘故人’,長安可不認為說的是自己,心下戒備。


  “賜教不敢,不知閣下深夜造訪所為何來?”那人停止了撫琴抬頭笑道,待看清長安樣貌,不禁大驚失色,“凜月?”


  聽到這個名字,神形失色的豈止對麵的國師,還有長安。


  凜月這個名字是她在司天境侍學時的名字,幾乎無人知曉,這個琳琅國師如何得知?

  再細細端詳對麵的人,樣貌身形雖有了很大變化,但依稀還能看出一些眉眼,“你是……卜?”


  “正是。凜月,這麽多年未見,你的樣貌竟絲毫未變!”方才還清冷的國師此時仿佛鄰家少年一般,興奮地拉著長安坐下,細細端詳。


  “卜倒是更年輕了,模樣也變了許多,剛才就沒認出來。”長安亦笑道。


  “哈哈,我就說呢,日裏占得一卦‘似是故人來’,卻如何都衍推不出是何故人,如今見到是你,便放心了。”卜大笑道,仿佛又回到了司天境無憂無慮的時光,凜月和梵是卜占卜生涯所遇最難以攻克的兩大難題,一直引以為生平憾事之二。


  他鄉遇故知算是人生一大喜事,何況兩人不知隔著了多少的時光和歲月,長安索性拿出一壇‘吾家有酒’,兩人開懷暢飲。


  司天境裏點點滴滴仿佛就在昨日,但說起試煉之地,卜卻一臉茫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司天境的,醒來之後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起初我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司天境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其他人呢?”


  長安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我們完成試煉之後司天境發生了坍塌,我醒來之後就回到了人間界,至於其他人,除了李我再無遇到過。”


  想起李的際遇,不免唏噓。


  兩人秉燭夜談,不覺間竟過了一夜,眼見天色大亮,長安想起還在客棧的王寶釧,忙起身告辭。


  “我還有一樁俗事未了,待事了之後,再來拜訪。”


  卜看了看天色,取過一枚腰牌遞給長安,道,“我來此間本也是為了卻一樁公案,承蒙世人垂愛,得了個‘琳琅國師’的渾名,如今暫居涼末城,這琅月閣腰牌興許對你有些許用處,還請收下。”


  長安想了想,接過了腰牌,笑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回到客棧,王寶釧果然已經起了,看到長安平安回來才長舒了口氣,“梅兒可算是回來了,一大早就看不見你人,薛郎的事咱們可以慢慢來,切莫去冒險了。”


  長安心中微暖,笑道,“三姑娘,梅兒沒有冒險,給姑爺的口信已經托人捎去了,姑爺若得了空會來赴約的。”


  王寶釧手一頓,不敢置信,“梅兒說的可是真的?那…他什麽時候來?……梅兒,梅兒,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


  “三姑娘,你剛才還說叫我不急的,怎麽自己倒著急起來了?”


  “梅兒……”王寶釧欲言又止。


  “三姑娘,梅兒曉得。”長安笑道,“姑娘這會兒子就叫做‘近鄉情怯’,戲文裏有說。”


  然而,‘怯’的豈止王寶釧一人,到了約定的時間,薛平貴並沒有來。


  直到她們準備離開之時,薛平貴才一身便服帶著一名侍從姍姍來遲。


  見到王寶釧第一眼時薛平貴怔愣了片刻,但很快就回過了神。隻見他從懷裏拿出一張便箋,上前詢問道,

  “敢問閣下可是傳訊銀安殿之人?”見對麵的王寶釧隻盯著他看,並不作答,忍不住咳了一聲,再次道,“夫人這樣直視為王,可是為王有何不妥?”


  長安拽了拽王寶釧衣角,王寶釧這才斂了神情,向薛平貴回了一禮,道,“大王爺有禮了,還請大王爺恕罪,隻是大王爺與妾身一位故人肖似,是以失態了。”


  “哦?夫人既知為王身份?……那便應知天下肖似之人甚多……罷了,為王不會怪罪。不知夫人傳訊是為何故?”


  王寶釧望了一眼薛平貴身後的侍從,麵色為難,半晌才道,“大王爺既問,妾身不敢欺瞞。妾身乃長安人氏,家中以研配香料營生,所得佩香深受城中貴人們的喜愛,甚至得了宮中貴人的青睞。”


  薛平貴拂了衣袖,神色放鬆,姿態優雅地端起桌上的茶盞,笑道,“這不是喜事麽?”


  王寶釧見狀,垂了眼瞼,神色黯然,道,“大王爺所言極是,但宮中貴人欽定的蘇合香少了一味材料便不能成香,屆時若不能呈上佩香,妾身一家上下便是死罪。”


  “哦?不能呈香便是死罪?不知夫人所說是哪一味材料?”


  “那味料材名喚‘子規秋啼’,大王爺可曾聽說?”


  浮雲蔽白日,良人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子規秋啼泣,不知歸去來。


  薛平貴一怔,手裏的茶盞一個傾斜一杯茶水差點灑一身,身後的侍從忙上前接過茶盞,疑惑地望向兩人。


  薛平貴神色已恢複如常,笑道,“涼末城多是胡人,不及大唐人風雅,便是香料的名字也這般別致。”


  王寶釧不語,長安隻得接口道,“大王爺,名字隨人起,其實叫什麽是無所謂的,這‘子規秋啼’在西涼國另有一個名字,叫‘赤斑蕀葉’。”


  赤斑蕀葉,四季常青,因葉麵上點點赤斑,遠看猶如盛開的花朵,當年被玳瓚公主收聚來裝飾王宮花園,民間已難尋其蹤。


  果然,長安的話剛落,就聽旁邊的侍從冷哼一聲道,“赤斑蕀葉是公主的心愛之物,豈容他人覬覦?你們這些唐人大膽不知死活,可莫要連累了大王爺!”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大王爺憐憫向公主求情,賜妾身幾株赤斑蕀葉,救妾身一家老小性命。”王寶釧道。


  “這……”薛平貴麵露難色,猶豫道,“……確實有些為難。”說完,忽轉頭對身旁的侍從道,“後日便是陛下壽誕,本王日前在奇珍閣定了一件物事,你且去促督一番莫誤了公主的大事。”侍從猶豫了一下,應允離開。


  待侍從離開後,薛平貴方正色道,“夫人見諒,幾株赤斑蕀葉為王還是能應下。隻是,你我素昧平生,夫人如何就能斷定我會冒著被公主怪罪的風險來幫你?”


  “哦,不知大王爺有何見解?”


  “幫你們可以,但……”薛平貴再次拿出那張紙箋,道,“這‘素尺流雲箋’不知夫人從何得來?望能告知。”


  王寶釧凝神望向那方紙箋,神思恍惚。


  當年丞相府王三姑娘的才女之名乃聖上欽定,又得三宮主母嘉許,允她飄彩擇婿自主姻緣,曾是長安城一大盛事一段佳話。


  素尺流雲箋是王三姑娘慣用的紙箋,曾引得他人紛紛效仿,正品與贗品旁人興許難辨,但薛平貴自是辨識得出。


  長安心道,難怪王寶釧堅持讓長安帶著素尺流雲箋,薛平貴若還識得必然會來赴約。


  “這素尺流雲箋長安城內用的人多了,據說以前是丞相府的王三姑娘慣用的紙箋,大王爺可是覺得這紙箋不妥?”


  “沒有,隻是好奇罷了,不知,那位……王三姑娘是什麽樣的奇女子,用的紙箋竟這般不同。”


  “你說三姑娘呀……”長安瞥了一眼王寶釧,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卻被正主打斷了。“王三姑娘並非什麽奇女子,她隻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薛平貴沉默了片刻,幽幽地低聲道,“……那王三姑娘飄彩擇婿,選中了一個乞兒為夫婿,心裏定是萬般懊悔了。”


  “大王爺謬言,三姑娘雖是心高氣傲,但既已立下盟約定然不會失信,為此,三姑娘不惜與她的父親三擊掌斷了父女情義……”長安辯解道。


  “那又如何?最後,那乞兒夫婿還不是被她的父親害得戰死了沙場嗎?”薛平貴冷哼一聲,繼續道,“想必這一死,大家是皆大歡喜,既除去了丞相的眼中刺肉中釘,那王三姑娘從此也有了大大的錦繡前程,倒也不必背上世俗罵名了。”


  “世俗罵名?”


  “父親嫌貧愛富,女兒背信棄義,不是嗎?”


  “嫌貧愛富可見,背信棄義何解?”


  “有道是,伉儷之道,義期同穴,一與之齊,終身不改。那王三姑娘收到夫婿歿報,不僅不傷不悲,反而另嫁富貴,不是背信棄義是什麽?”


  “你……”王寶釧猛然起身,長年鬱結在心,此時聽到這誣蔑之詞心中氣惱,一口腥鹹噴薄而出,若非倚著桌子此刻隻怕昏厥過去了。


  長安嚇得忙過去扶住王寶釧坐下,轉身厲聲道,“大唐婚律,夫喪,婦可另嫁。三姑娘的父母高堂健在,夫婿亡故,為何不能另嫁他人?

  可憐三姑娘偏偏願拋身前富貴,明心守誌,苦守寒窯十八年,何來背信棄義一說?”


  “況且,大王爺有什麽資格說別人背信棄義?兩軍交戰,貪生怕死,降贅敵國,忠義何在?家有嫡妻,擅行嫁娶,信義何在?”


  “放肆!大膽賤婢豈敢口出妄言!”薛平貴怒急,一拍桌案指著長安喝斥道。


  長安不為所懼,繼續道,“另外,大王爺遠在西涼涼末城,卻對大唐長安城的巷聞秩事處處上心,公主殿下若知道大王爺的心思……”


  “梅兒,我們走。“此時的王寶釧身形欲墜,眼見支撐不下去了,握著長安的手都在顫抖。


  “站住!你們不能走。”薛平貴一個健步擋在了雅閣門前,阻止了長安開門的動作。


  要動手了麽?長安眼神一凜,待要發作,卻見薛平貴上前雙手緊握住王寶釧的手臂,單膝跪下,滿麵悲戚地痛聲道,“三姐,為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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