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凶吉

  地上的白玉髓已經沒有了。


  方然偷摸扣下的本就不多,不過兩個時辰,這些白玉髓就已經盡數變成了斷離符,除了最初嚐試時碎掉的一塊以外。


  先前,方然估計,自己製符的成功率會是五五開,現在看來,他還是謙虛了。


  七次製符,七次成功。


  便是一些入了符道有些年頭的符師,也拿不出這等成功率。


  須知,精神意誌高度集中,一時半刻或許還可以。可若是整整兩個時辰,全部重複著下筆、引靈力、再下筆這樣的動作,加之幾百道靈力不斷攪動翻騰,這對於符師的消耗,是非常大的。


  能做到這一點的,當然有,卻絕不會是如方然這樣的初學者。


  更何況方然初次嚐試,便已經有了如此高的成功率,若是傳了出去,不知會有多少符師宗派,會瘋了似的來挖他入派。


  自然,也免不了有心人,欲除之而後快。


  方然伸了個懶腰,骨節劈裏啪啦響了一陣,從帳篷縫隙看出去時,外麵的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隱約可見火光躍動,可聞人聲沸騰,還伴著一些呼喝:

  “搬過來,全部放在這裏,這可是壓箱底的好酒!”


  “哈哈,今夜,可要不醉不歸!”


  “四哥……可惜了,你沒能撐到今天……”


  有人歡喜,有人雀躍,自然有人悲慟,有人哀傷。


  一場大戰,留下的傷痕,豈是輕易可以被遺忘的?


  帳外傳來腳步聲,輕盈卻穩定,不問可知,是影若煙。


  果然,一隻纖細的手拉開大帳簾子,便顯出來一雙映著月輝的清麗雙眸,連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泊香氣,一起撞入大帳。


  影若煙換上了一襲水色裙裝,頭發鬆散綰著,從腦袋一側攏過來,披在肩頭。


  “祭祀開始了,收拾收拾過來吧。”她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喜悅的味道,伴上低沉的聲線,頗顯出一番風情。


  “哇你女裝好漂亮啊。”方然一臉花癡。


  “再胡說,挖了你眼睛。”影若煙眉目含嗔,嘴角卻勾起。她一眼看到方然身前,地上那散落的靈石和白玉髓,笑道:“還有私藏?”


  方然所繪斷離符,符文內斂,不有意細看,便是和尋常白玉髓無二。影若煙想不到這一層,隻當是方然隨意丟在地上以作研究,斷然不會想到,那隨意丟著的,便已經是珍貴無比的斷離符。


  她蹲下來,拿起一塊來看了看,繼續說:“之前隻見過斷離符殘片,沒想到完整的白玉髓,竟是如此好看。”


  影若煙一隻手把落下的碎發別在耳後,另一隻手指若青蔥,摩挲著那塊斷離符。方然看了看她,微微笑道:“這些東西,以後有的是。你喜歡,這塊送你了。”


  “哈,算你識相。”口上不饒人,影若煙臉上卻是綻出笑顏,手腕一翻,那塊斷離符便收進了袖子,“我還要忙,先回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可別晚了。”


  說完,她重又起身,卷起一陣香風,走出了大帳。


  啪!

  方然拍碎天機輪盤前墨跡,墨跡正勾勒出水色長裙領口和其下一條驚心動魄的曲線:“方然,你可是正人君子,你不能這樣!”便跟著影若煙走了出去。


  營地內布置雖然簡陋,卻看得出花了心思。火把插遍營地內各處,本是入夜該寂然一片,此刻顯得生機勃勃。許多木牌豎立,上麵用各色石灰勾勒出來繁雜線條,成各類形象,粗獷寫意。一些碎布綁起,從支起的木架上穿過,橫在空中,一陣風刮過,碎布獵獵作響。


  每一片碎布上,都寫著一個逝者的名字。


  中間一片空地上,擺著幾排長桌,長桌上正有廚子不斷端上盤子,盤子裏菜色普通,卻依然勾得人食指大動。


  實際上也是如此。圍坐著的商會成員,早有按捺不住的,大把大把抓著肉便啃。這在平時,可是少有的夥食。那一副副餓鬼模樣,方然看了想笑,卻又莫名心塞。


  而更加惹人注目的,便是堆積在空地之上各處,塞滿了每個角落的酒壇子。


  淵默野上,朝生暮死。唯有一壺濁酒,可慰人心。


  故此,即使食物可以缺,酒卻絕對不可短。


  每家勢力,肉食糧草備足一月用度算是正常,酒卻通常要備足再多一倍的量。空地上的酒壇子看著嚇人,卻還有板車源源不斷送來,無處堆放,便一層一層摞起來,看著好生驚險。


  那些守衛的漢子們,單手拎起一壇,拍開泥封,就著手裏的肉,一口肉,一口酒。


  文士如卓末,便端著大碗,斟滿一碗,小口喝著。


  卓末喝完一碗酒,擱下碗,轉頭便看到了方然。方然從卓末眼中,看到一絲探究的表情,略一遲疑,便緩緩點頭,意思是“斷離符無需擔心”。卓末長笑一聲,再滿一碗,他其實不勝酒力,此時竟是直接一飲而盡。


  方然目力極強,卻是沒有漏掉卓末眼角一絲淚花。


  有更多商會成員看到方然,有的舉碗舉壇,遙遙致意,有的則幹脆拎著壇子過來敬酒。


  “胡鬧。”影若煙笑道,欲要替方然擋下這群醉漢。


  方然卻不以為意地笑笑,按下影若煙的手,接過酒壇,搭在嘴邊,咕咚咕咚,竟是直接幹了整壇酒!

  “再來!”在此情此景下,方然也覺心中暢快通達。隨手將空酒壇子丟在一邊,他從身邊再拿起一壇,一拳砸開泥封,舉壇過頭頂:“敬荒辰!”


  “敬荒辰!”


  “敬活著!”


  “敬幹死狗日的天雷門!”


  “敬幹狗日的天雷門時候我死了的二大爺!”


  再往後,便是各種渾話不絕於耳,咕咚咕咚的飲酒聲連成一片,有長歌者,有大笑者,有痛哭者。


  “以前有祭祀,你都是躲在房子裏不出來,不知道在忙什麽。這次親身經曆,感覺如何?”影若煙也拎著一隻酒壇子,喝得豪氣幹雲。一壇酒喝完,她麵上緋紅,眼神卻更加明亮。


  方然環視著眼前這一片混亂和喧鬧。兩壇酒下肚,他沒有用天機輪盤化去酒意,眼前頗有些恍惚。他說:“若是不在淵默,換個地方,如此歡飲,該有多好。”


  “哈,換個地方……誰願意在這裏?”影若煙語氣輕柔,卻不似在抱怨,隻是像在閑話家常,“晴雨識人極準,聚集起來的這群人,要麽已經是罪民四五代的後人,早償還了罪孽,要麽就是被連坐發配,有的連罪名都搞不清楚,莫名其妙被押來,生死無依。荒辰之內,卻無一人是罪有應得。我們本就不該在這裏。”


  方然默然。


  “你二人在這裏幹什麽,羅老在卜吉凶,你們不去看看?”二人沉默無語時,蓮青衣不知從哪裏轉出來,走近問道。


  “卜吉凶?”方然疑惑。


  “哦,對了,你從來沒看過。以前你啥都不管,現在這些事情不管可不行。”蓮青衣揪住方然的衣袖,“卜吉凶就是卜吉凶咯,算一算荒辰接下來的運勢。不過也就是撫慰人心,反正卜下來都是大吉大利。”


  “今晚吃雞?”方然順口接了一句。


  蓮青衣和影若煙齊齊瞪了方然一眼,蓮青衣道:“哪有那等好東西,有些粗肉就不錯了。卜吉凶需要荒辰掌事出麵灼龜甲,以前是晴雨姐姐,現在晴雨姐姐暫離,灼龜甲這事兒就得你來。”


  “我又不是掌事……”方然明顯底氣不足。


  “十天前的話,你不是。現在你四下看看,大家可都指望著你啦。別矯情了。影姐姐,人我帶走啦。”蓮青衣揮揮手。她的力氣奇大,方然一時間隻能被她拉著走。


  “都閃開別擋道啊,不然再受傷了都給我排後麵去等著!”蓮青衣一手拽著方然,一手扒拉開人群。她話裏不留情,人群卻自發讓出一條通路,便是看著已經醉了酒的,也踉蹌著靠邊站住,諂媚賠笑。


  “你挺威風的啊……”方然讚歎。


  “那是,你不看我是誰?商會裏藥師我可是獨一號!”蓮青衣說話時滿是傲然,“到了。羅老爺子,方然帶到!”


  最後一句話,蓮青衣是衝著一間小木棚喊出。


  “你這一嗓子喊的,怎麽跟提審的感覺一樣呢……”方然小聲逼逼。


  他站在木棚門口,卻覺得有一股奇異波動從其間傳來。天機輪盤運轉,隻見木棚間一片淡薄如紗的紫氣縈繞,緩緩升騰。記憶裏並沒有關於此種紫氣的記載,但是他又隱隱覺得,這股紫氣必然有著不凡之處。


  “這裏是祠堂。一群天南海北聚起來的罪民,很多都斷了落葉歸根的念頭。把祖先們供在一處,一同祭拜。”蓮青衣解釋道。她說話時,收起了那股子跋扈,聲音如常,方然卻聽得出下麵隱藏著的傷感,就像強自支撐的受傷的小獸。


  方然深深看了蓮青衣一眼,麵色轉為肅然,推開木棚小門。


  羅老盤坐其間,抬起頭來,衝著方然笑笑,然後示意他坐下。


  “青衣那孩子嘴上沒把門,隻會亂講。卜吉凶乃是上古人祖傳下,哪裏來得了弄虛作假?先前也不是沒有卜出過凶來。不過方主事天縱英才,每每化險為夷。唉,這一次……”


  羅老抽出一支火折子,點燃麵前火盆。一團火焰升騰,瞬間照亮了祠堂。祠堂和方然想象的沒什麽不同,一字排開供著許多牌位,隻是牌位上一個字都沒有。


  “都是無根之人,不如不寫名字。寫了名字,根就紮在這裏了。淵默……不是紮根的地方。”羅老把麵前三片龜殼遞給方然:“別的地方有術算天機之術,淵默環境特殊,便隻能用這種法子了。來,試試看。”


  “直接丟火裏?”方然的內心也變得沉靜一片,雖然一臉蒙,卻還是控製住心情,低聲詢問。


  “隨你。想什麽,做什麽,全部由著你。你現在是荒辰主事,牽扯整個荒辰的因果。你所想所行,便是荒辰的運數。”


  “……這麽誇張?”方然隻覺心頭一顫。


  “不錯。天雷門抓了方主事回去,其實相當於斷絕了荒辰的生機。可惜,嘿嘿,他們沒有想到方晴雨的弟弟在這個時候還能接過重任。”


  硬著頭皮,方然撿起三塊龜甲,看著那火苗跳動,深呼吸幾次,然後向其中一丟。


  火苗舔舐著龜甲,有細小紋路蔓延開來。


  羅老麵色肅然,方然天機輪盤沉默運轉。


  啪,啪,啪。


  三塊龜甲,應聲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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