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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宮

  肖玨在傍晚的時候回到肖府。


  天快要黑了,禾晏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他,忙問:“肖玨,你知道魏先生……”


  肖玨道:“我剛從魏府回來。”說罷,他進了裏屋。


  他今日一大早去了城外南府兵裏操練,後又得知魏玄章死諫的事,急急趕回。從魏府回來,身上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


  “我今夜要出去一趟。”他道。


  禾晏心裏“咯噔”一下,望著他:“肖玨……”


  他走到禾晏身邊,問:“之前給你的黑玉可還在?”


  禾晏頓了頓,從腰間解下那塊玉佩捏在手裏。


  “我會留一部分人在府上,如果明日一早我沒有回來,你就帶著這塊玉出城,找涼州衛的沈瀚。”


  “肖玨,”禾晏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定,“你是不是……”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不必說也能明白。


  肖玨垂眸看著她,他知道禾晏雖然行事膽大,但這些年,卻一直沒有做過出格的事。但是……


  “時間不多了。”過了片刻,他雙手覆住禾晏的手背,淡聲開口。


  禾晏沉默許久,點頭:“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經決定做了,就不要瞻前顧後,況且,如今看來,這也是遲早的事,或早或晚都會發生。


  隻是沒料到會來的這樣快而已。


  “你放心去吧。”她仰頭看著肖玨,神情重新變得輕鬆起來,“我會在這裏替你守著肖家,誰也不能越過我的劍。但是肖玨,你要記住,現在大嫂正懷著身孕,受不住驚,所以明日一早,”她反手握緊肖玨的雙手,“你一定要回來。如果你不回來,我就帶著劍進宮去找你。”


  肖玨一怔,怒道:“你敢?”


  禾晏不為所動,“你看我敢不敢。”


  女孩子目光堅定,她自來執拗,認定的事情,倒是從無反悔的餘地,又僵持了許久,肖玨終於敗下陣來,道:“我答應你。”


  禾晏笑笑:“一言為定。”


  ……


  夜色籠罩了整個皇宮。


  金鑾殿裏,太子廣延正慢慢的走著。


  宮人都被屏退左右,隻留了幾位心腹在門口守著。他慢慢的走上台階,一直走到了台階的盡頭,龍椅的跟前,終於停下腳步。


  明黃色的龍椅扶手上,雕刻著金燦燦的真龍,他伸手,極慢的撫過龍須和龍鱗,分明是冰涼的,卻讓他的渾身上下流著的血,都沸騰滾燙起來。


  廣延轉身坐在了龍椅之上。


  他抬眼看向台階之下,眼前仿佛已經出現了百官折腰,群臣跪拜的畫麵。他是天子,理應當天下臣服,隻要想到這一點,廣延就覺得揚眉吐氣,胸中暢快至極。


  “父皇……”他低聲喃喃道:“兒臣,終於坐上了這個位置。”


  這天下,終於是他的了!


  自打他出生起,所有人都明裏暗裏的告訴他,文宣帝終會將江山交到他手上,將來,他會成為大魏的天子。所以廣延一直也這麽認為,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發現情況已經有了改變。


  出現了一個比他更適合當天子的廣朔。


  文宣帝對蘭貴妃母子的偏愛令他心慌,而他遲遲不肯擬傳位詔書,更讓廣延感到了一種背叛。如文宣帝這樣的帝王,優柔寡斷,識人不清,根本不配做一個帝王。廣延想,他本來沒有打算殺父弑君的,但隻有這麽做,才能讓一切恢複原樣。


  他隻不過是在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是……


  廣延望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心中並未有半分欣喜。他明白過去自己之所以在朝中多有追隨,其實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徐敬甫。而今徐敬甫已經不在,過去那些追隨者,許多見風使舵,已經轉投了廣朔門下。


  而禾如非已經死了,甚至於他一開始就是個假貨。如果肖懷瑾跟了廣朔,他沒有與廣朔抗衡的兵馬,隻能借助那些烏托人,這就是為何他要堅持同意與烏托人求和,答應他們在大魏開設榷場這種荒唐條件的原因。


  如果說以前是因為怕烏托人走漏風聲,惹得文宣帝不喜。那麽如今,是因為他與烏托人達成條件,而那些烏托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替他鏟除廣朔的人,以及他的眼中釘肖懷瑾。


  很公平,廣延認為,沒有什麽,比得到這個天下更重要。


  想到明日一過,待他登基,這天下間人人都要對他頂禮膜拜,畏懼敬重,廣延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父皇屍骨還未入皇陵,殿下也還未登基,何以就坐上了龍椅。”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大笑,“恐怕有些不妥吧?”


  廣延驀地看向前方,大殿門口,兩個心腹正攬著廣朔,不讓他走進去。


  廣朔神情平靜的看著他。


  “讓他進來吧。”廣延惡狠狠的一笑,“我的四弟。”


  心腹鬆開手,廣朔走了進來。


  廣延從龍椅上站起身,饒有興致的看向他,“明日就是蘭貴妃殉葬的日子,我的好四弟不是最仁慈孝順,怎麽不抓緊最後的時機多與蘭貴妃說說話,還跑到這裏來?”他意味深長的開口,“難道,四弟也想來坐一坐這把椅子?”


  “父皇在世時,從未提過殉葬一事,殿下所言遺詔,未必是真。”廣朔不為所動。


  “怎麽就不真了?”廣延冷笑,“說起來,父皇入皇陵,讓蘭貴妃殉葬,也是蘭貴妃的福氣。父皇一直盛寵蘭貴妃,仙去之後怕再也找不到蘭貴妃這樣的知心人,才會一並帶走。怎麽被四弟你說的,像是很埋怨似的?遺詔在手,你又怎麽證明,它是假的?”


  “是真是假,殿下清楚,不過,這也不重要了。”廣朔歎息。


  “不錯!”太子拊掌,“是真是假不重要,四弟,你總算說了一句有用的話。”


  “我要說的不止於此。”廣朔看向站在階梯之上的廣延,目光平淡:“也想說說,殿下殺父弑君,謀權篡位一罪。”


  此話一出,殿中全部沉寂下來。


  守在門口的下人如臨大敵,盯著廣朔,廣朔隻靜靜站著,他身上沒有任何兵器,單從外貌上看,也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廣延緊緊盯著他,“你說什麽?”


  “我說,”廣朔目光與他相撞,分毫不讓,“殿下你,殺父弑君,謀權篡位。”


  廣延瞧著麵前人,廣朔過去在他麵前,一直謹小慎微,沉默寡言,朝事上從不參與,他縱然討厭廣朔,但也在心裏認定,廣朔翻不起什麽波浪。而如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人的目光已經不如過去那般畏縮,直視過來得時候,像是燃著一團看不見的火,亦有皇室獨有的肆意霸氣。


  “笑話!”廣延諷刺道:“本宮是太子,天下本就是本宮的,本宮為何要殺父弑君,費力不討好,要說謀權篡位的人,應該是你吧?”他陰森森的開口,“四弟不是一向希望父皇廢長立幼,怎麽,如今計劃落了個空,就想憑空汙蔑本宮?”


  “殿下,怎麽會認為天下是你的?”廣朔突然微微笑了,“計劃落空?”


  廣延的笑僵在嘴角,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廣延但笑不語。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高聲道:“來人,來——”


  的確有人來了,但不是他的人,身披金甲的兵馬從外麵湧進,為首的人竟是燕賀。


  “歸德中郎將?”廣延一怔,隨即氣急敗壞道:“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是造反!這是勾結禍亂!”


  廣延對燕賀倒是沒有刻意打壓,一來是燕家是新貴,在朝鬥中又一貫明哲保身,不如肖家樹大招風。二來是,廣延也聽說燕賀與肖懷瑾不對付,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廣延還曾一度想要招攬燕賀為己所用。隻是燕賀長年累月不在朔京,燕父又狡詐如狐,嘴上應承的厲害,但從未真的被他討到便宜。


  但如今,萬萬沒想到燕賀竟然投靠了廣朔!

  廣延又驚又怒:“你竟敢這樣對本宮!”


  “燕將軍可不是勾結禍亂。”廣朔平靜道:“不過是奉命捉拿叛國賊子罷了。”


  “廣朔,你不要在此血口噴人!”


  廣朔渾不在意的一笑,隻道:“究竟有沒有血口噴人,殿下心中清楚。”


  這時候,外頭又有人進來,竟是被侍衛抱著的五皇子廣吉,廣吉一到殿內,就指著廣延大喊:“就是太子哥哥!那一日我在父皇的殿中習字,看見是太子哥哥提著籃子進去了父皇的寢殿……後來太子哥哥走了,何總管進去,就說……就說父皇駕崩了!”


  不等廣延開口,廣朔就道:“宮裏的林太醫在父皇寢殿的毯子中,發現鴆毒的餘跡,那一日隻有殿下帶著參湯去了父皇寢殿。”


  廣延冷笑:“父皇可不是被毒死的!”


  文宣帝是怎麽死的,他比誰都清楚,倘若廣朔以為能用這個就定他的罪,那就大錯特錯了。


  “殿下,是真是假,這也不重要了。”


  廣延一愣,這是方才廣朔回敬他假遺詔的話,可現在,用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對。


  到了現在,真相是什麽,沒有人在意。皇室的爭鬥中,從來隻有贏家與輸家。


  贏者,真龍天子,輸家,一敗塗地。


  “廣朔,本宮警告你,本宮的人立刻就會趕來,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本宮……”


  “殿下可能不知道,”廣朔看著他,似是帶著冷漠的憐憫,“封雲將軍的人已經到了乘樂宮外,殿下的人馬……”他一字一頓的開口,“盡數棄甲投戈。”


  “不可能!”廣延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他道:“不可能!”


  但心中,慌張和驚懼已經漸漸浮起,都已經這個時辰了。殿裏全都是燕賀帶來的人馬,他的人遲遲沒有進來,倘若外頭是肖懷瑾的人……


  那些烏托人……混賬,那些烏托人到了此時,竟然一點用都沒有!

  楚子蘭,一個名字陡然映入廣延心中,他的籌謀如何會被對方未卜先知,楚子蘭泄密?那個混賬,養不熟的白眼狼!

  “廣朔,你休要得意,”廣延已到強弩之末,咬牙看著眼前人,慢慢的往後退去,“你以為天下人會相信你的鬼話,本宮是太子,是儲君,登基大典近在咫尺,你若是在這個時候害了本宮,天下人都會議論你的陰謀。就算你登上了這個位置,一輩子也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你,免不了被人指點!”


  “殿下多慮了。”廣朔並未因他的話而生出其他情緒,看著廣延的目光,像是在看某種可笑的東西,“父皇在此之前,已經立下改立儲君的詔書。”


  “你撒謊!”廣延目呲欲裂,“怎麽可能?”


  “詔書在父皇信任的臣子手中,不是你沒看到,就代表不知道。”廣朔微微側身,身後的人上前,遞給他一把弓箭。


  他把玩著弓箭,緩緩開口,“這樣一來,殿下還覺得天下人都會議論我,名不正言不順麽?”


  廣延幾欲吐血。這個時候,他恍然間明白了剛剛一開始,廣朔所說的“真假並不重要”。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隻要拿出一封傳位詔書就是了,真或假誰會在乎?天下人又不會一一前去分辨。隻要今日這大殿上活下來的人是廣朔,那日後旁人怎麽說,還不都是廣朔說了算?

  他看著自己那個向來寡言不爭的四弟,慢慢的拿起弓箭,箭矢對著他,廣延下意識的躲到龍椅之後,怒道:“你想幹什麽?廣朔,你住手——”


  他的話沒有說完。


  金鑾殿上突兀的吹來大風,將四周的燈火吹滅,昏暗的殿裏,一簇粘稠的血液順著龍椅慢慢往下,將扶手上真龍的龍須龍首,染得分外鮮明。


  如無聲的窺視,又似冷嘲。


  風聲掩蓋了所有的殺意,這是一個寒冷的夜。


  ……


  晨光熹微,禾晏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光,神情逐漸凝重。


  從昨夜肖玨走後到現在,她沒有合眼。白容微有了身孕,禾晏也不敢告訴她別的事。肖璟雖有些懷疑,但被瞞著,到底也不清楚出了何事。禾晏獨自守著,不時地摩挲手中的黑玉,心中想著倘若到了早上,肖玨還沒回來又該如何?

  隻怕出城去找沈瀚,也未必就真的能萬無一失。


  正想著,外頭傳來動靜,禾晏驀地起身,衝出門去,就見肖玨自外麵走來。


  他穿的鎧甲上尚且還帶著一點暗色的血跡,禾晏問:“你受傷了?”


  這個時間點,青梅都還沒起來,肖玨微微蹙眉問:“你一夜沒睡?”


  “睡也睡不著。”禾晏盯著他的臉,他看起來略有疲憊,但也還算好。禾晏問:“這血……”


  “不是我的。”肖玨頓了頓,“進屋說。”


  兩人到了屋裏,禾晏將門關上,轉頭就問:“昨夜宮裏……”


  “太子死了。”肖玨看向她。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事實上,從那一日在魏家看到燕賀時,禾晏就已經有了預感。燕賀並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很多時候,沉默就是一種答案。


  禾晏幫他將飲秋掛到牆上,肖玨脫下鎧甲,在桌前坐下來。禾晏倒了杯熱茶推到他跟前:“肖玨,昨夜究竟發生了何事?”


  肖玨看著她,過了片刻,知道自己若是不說,今日也不可能出的了這個門,就歎息一聲,將昨夜的事相告。


  禾晏聽得入神。


  昨夜金鑾殿中發生的事,肖玨也是事後才知道一點,當時他帶著一半南府兵在乘樂宮前與太子的人交手。燕賀帶人去的裏頭,待出來時,也隻知道廣延是被廣朔親手射殺的。


  “你……是故意不去金鑾殿裏的嗎?”禾晏遲疑了一下,才問。


  肖玨低頭,笑了一下,淡聲道:“肖家同燕家不同,燕家是新貴,尚且依附皇室,我本身兵權過大,如果親眼見證了四皇子射殺兄弟,縱然現在無事,時間久了,難免四皇子心中不適。”


  “我不想在四皇子心中留下一根刺。”


  天威難測,沒了廣延,日後四皇子就是九五之尊。即便他現在可能沒什麽,但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或是身不由己,或是因事改變,倒不如一開始就獨絕可能出現的一幕。


  “如此,讓燕賀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燕家兵權不盛,又是新貴,無甚根基,四皇子用起來沒有顧忌。”禾晏道:“我隻是沒想到,燕賀竟然也會追隨四皇子。”


  燕家中立了這麽多年,狡詐如狐,卻在最後關頭給了廣延一擊。隻怕廣延自己也沒料到。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肖玨端起茶盞,低頭飲了一口,才道:“到了必須做選擇的時候,就算是不想,也必須做。”


  禾晏鬆了口氣,“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不過……”她看向肖玨,低聲問:“陛下真的一早就已經立下改立傳位儲君的詔書麽?五皇子又是真的親眼看到了太子投毒?”


  這樣一樁樁一件件,來得太過湊巧,讓廣朔登基,成了一件毫無異議、順理成章的事。


  “是真是假,並不重要。”肖玨斂眸,“太子已經死了。”


  一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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