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姐妹
文宣帝雖然準允肖玨將禾二夫人安葬,但禾二夫人終究是戴罪之身,不可張揚。
禾如非與許之恒行刑的那一日,禾二夫人入土為安。
禾二夫人的墳塚,是在京城東皇山上一處清幽的林子裏,四處種滿了梨樹。等到了春日,梨花盛開,風靜鳥棲,應當美景爛漫。她如朔京城裏所有的高門貴女一般,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生就困於四角的房簷中,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或許死亡,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石碑上寫著:故顯妣德惠雲氏墓。
禾二夫人原本姓雲,如今故去,禾晏令人刻了這塊石碑,想來縱然是到了地下,禾二夫人也不會再想與禾家有任何糾葛。
她在禾二夫人的墓前半蹲下身去,輕輕撫過碑上的字文,輕聲道:“倘若有來世,母親千萬莫作女子,如果一定要做女子……”她笑了一下,“換我來做母親,母親來做女兒好了。”
她們母女二人,今生有緣無分,竟連一句好好的話都沒說過。而從今日起,這個世上,知道她就是禾晏的,除了肖玨以外,再無他人。
肖玨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禾二夫人的身份敏感,肖玨在這個時候將禾二夫人收殮下葬,已經頂著無數禦史的唾沫。
有女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們……”
禾晏回頭,瞧見的是一身素服的禾心影。
禾心影憔悴了許多,原本花容月貌的姑娘,如今瘦的細骨伶仃,大概是哭了很久,眼睛紅紅腫腫,她看清楚了禾晏與肖玨的臉,愣了愣,有些不安的站在原地,半晌,才開口道:“肖都督,禾姑娘。”
“許……”禾晏倏而住口,“禾小姐。”許之恒已經死了,沒有許家了,也沒有許大奶奶了。
禾心影的目光落在墳塚前的石碑上,一瞬間,聲音哽咽了,“可是我的……母親?”
禾晏微微點頭。
禾心影三兩步上前,“撲通”一下在墓前跪下,抱著墓碑不鬆手。
那一日,有個陌生的侍衛將她從牢中接出來,送到了賢昌館館長魏玄章府上。魏玄章常年累月宿在學館中,家中隻有他的夫人和小孫女,魏夫人帶她很溫和,亦對她的遭遇很同情。禾心影在魏家安頓下來後,漸漸地,才從下人嘴裏拚湊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與她想象的,其實並沒有什麽差別。
過去那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倏而全部有了答案。為何當初那個戴著麵具的“大哥”,總是對自己格外冷淡,而摘下麵具的“大哥”,又對自己格外耐心溫和。隻因為戴著麵具的大哥,其實是死去的“長姐”。她以為在莊子上養病的“長姐“,其實才是真正的大哥。
難怪長姐在嫁入許家之後不久就瞎了眼睛,世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不過是人為罷了。而長姐離世後,母親重病一場,鬱鬱寡歡,原來真相是如此可怖惡心。
那她呢?
長姐已經死去了,母親也離開了,禾家不在了,許家也散了,她當初被自己生父安排著,嫁給了許之恒,原來亦是長姐的替代品,替代著禾家與許家的這樁姻緣萬萬不可斷離。
如今她一個人,又能去哪裏?又能怎麽樣呢?
禾心影抱著墓碑痛哭出聲,多希望禾二夫人如今還活著,至少還有個依靠,可眼下,她真的就是無依無靠了。
突然想起當年獨自一人在許家的禾晏,是否也是如此,被自己家人一手推著走進了深淵,身邊亦無可以依靠的戰友,看不見人臉上的醜惡表情,也猜不透人的險惡用心,如此的孤獨與可憐。
禾晏看著她哭的難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到禾心影身邊,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無家可歸的感覺,她比誰都清楚,她非常明白禾心影此刻的感受。
禾心影哭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禾晏遞給她一張手帕,她接過來道:“謝謝。”又看向墓碑,道:“這碑文……”
像是以子女的名義為母親所刻……
“是我令人刻的。”肖玨淡道:“我與你長姐曾為同窗,代她刻下碑文。”
禾心影一愣,小聲道:“謝謝。”她轉而看向墓碑,神情複雜,“她真是……就算不在了,還能時時刻刻庇佑著我。”
她與禾晏這個姐姐,其實並沒有多相處過,就算當初隱約猜到了真相,也是震驚大過憤怒。而如今,在這個沒有人可以幫得上忙的時候,長姐死後留下來的溫暖,卻足以讓她感到一絲慰藉。魏玄章也好,肖懷瑾也好,都是因為禾晏才對她諸多保護。
如果禾晏還活著就好了,禾心影突然很想知道,禾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與禾晏僅有的幾次接觸,就是從前戴麵具的時候,等後來回了府,禾晏又匆匆出嫁,她沒來得及,也根本沒有機會了解禾晏。禾心影想,能讓這些人就算在禾晏死後還幫著忙,念著她的禾晏,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她應該不會如自己這般軟弱,能在絕望之中,找出一條向前走的路。
“你日後有什麽打算?”禾晏問她。
禾心影回過神,搖了搖頭,茫然的開口:“我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未來該如何往前走。
“不著急,”禾晏輕聲道:“你可以慢慢想,等想明白了,再去做。”
禾心影苦笑一聲:“我還能有未來嗎?”
一個曾經為罪臣之妻的女子,一個全家通敵叛國的女子,縱然僥幸活下來了,又能做什麽?她也想跟著家裏人一起去死,可臨到頭,又生不出那點勇氣。
“能。”身前的女子看著她,溫聲道:“你是禾二夫人的女兒,是飛鴻將軍的妹妹,她能做到的事,你一定能做到。”
禾心影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看向禾晏。
這個女子……她先前在玉華寺見過,隻是那時候全被她身邊的肖懷瑾吸引了目光,便也沒有細看。倒是禾二夫人與禾晏說過幾句話。說起來,眼前的武安侯,與自己長姐也很有緣分,她亦是女扮男裝入軍營,名字也一模一樣,或許正是如此,老天爺才要借著她的手替長姐平冤。
禾心影心裏,忽然對麵前的女子感到親切起來,盡管她們根本就沒見過幾麵。
禾晏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我知道你如今住在魏先生府上,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托人來告訴我。”
“你……為何對我這樣好?”禾心影忍不住開口問道。
禾晏笑了笑:“我的未婚夫,曾與你長姐有過同窗之誼,於情於理,我都應該照顧你。況且我家中隻有弟弟,並無妹妹,日後,你可以將我當做你姐姐。雖然我沒有飛鴻將軍那般厲害,不過,”她道:“我會替她照顧你。”
莫名的,禾心影心中,就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像是在孤苦無依的巨浪裏,終於尋覓到了一葉小舟。
“多謝你。”她諾諾的道。
“先去給禾二夫人上香吧。”禾晏笑道。
……
給禾二夫人上過香,燒過紙錢後,肖玨與禾晏又將禾心影重新送回了魏玄章府上。看著禾心影進門的背影,禾晏輕輕歎了口氣。
“怎麽了?”肖玨問她。
“隻是覺得有些心疼罷了。”禾晏轉過身,與肖玨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記得從前在禾家的時候,她性情很天真活潑的,禾元亮——”她不肯叫出“父親”兩個字,“總是對她諸多寵愛,我曾經還悄悄妒忌過她,可她最後也被當成了禾家的犧牲品。”
如果說禾晏自小孤單的長大,早早的看清了禾家的涼薄和無情,是以真相出現的那一日,也並不是很難接受。可禾心影從小就活在一個謊言裏,被嬌養著長大的小姑娘,終有一日發現世間醜陋的真相,想來會格外崩潰。
肖玨安慰她:“她會走出來的。”
正走著,路邊有行人經過,嘴裏似乎在念叨著今日市中的行刑。禾晏聽得人說:“那許之恒被推上刑台時,都嚇得尿了褲子,哈哈哈,也太滑稽!”
“禾如非更慘,一百二十刀,想想都覺得疼。”
“活該!誰讓他們做了這等不忠不義之事,簡直狼心狗肺!隻是可惜了那飛鴻將軍,大魏多少年才出的這麽一個將才,又是女子之身,卻被他們給害死了,陛下此舉,也算是給飛鴻將軍報仇了。”
“這就叫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禾晏聽著行人們三三兩兩的議論,一時有些愣神。她沒有去觀刑,對於她來說,有罪之人得到報應,這就行了。觀刑並不能讓她感到快樂,複仇也並不是她人生的目的。人應該學會向前看,隻有向前看,才有未來。
“肖玨,”禾晏開口,“徐相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肖玨目光微頓,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差不多,就是現在了。”
……
飛鴻將軍這樁案子,從捅出來到查明真相,再到有罪之人伏法,來得很快。畢竟禾如非罪大惡極,這麽處理也無可厚非。但留下來待審的徐相,就讓事情變得有些尷尬了。
徐敬甫的門生遍布朝廷,雖不敢明麵上直接說,這些日子,為他奔走的人也不少。多是拿著當初文宣帝登基時,徐敬甫的功勞來說事。又說單憑幾封信,禾如非的供詞,並不能定罪,徐敬甫是被冤枉的。
但很快,封雲將軍肖懷瑾在金鑾殿上,親自帶上來了兩個人,鳴水一戰的幸存者,一對姓羅的兄弟。羅姓兄弟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對著文宣帝,說出當年鳴水一戰的真相,原是由徐敬甫暗中與肖家軍中內奸勾結,故意將兵圖送給南蠻,肖仲武之所以鳴水一戰慘敗,並非指揮不當,是被徐敬甫的人在背後放冷箭,全軍覆沒。
此話一出,朝廷上下巨震,文宣帝當著群臣的麵大發雷霆。
誰都知道當年鳴水一戰,肖仲武敗的慘烈,肖家險些一蹶不振,若非當時肖懷瑾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帶著三千兵馬再入南蠻,如今大魏,絕沒有現在這個“封雲將軍”。
鳴水一戰後,文臣明裏暗裏都在指責肖仲武剛愎自用,光有血氣之勇,而其中指責的最厲害的,就是徐敬甫。文宣帝也讓肖家坐了好一陣子冷板凳,如今真相大白天下,真是徐敬甫在背後一手操縱,一來讓從前追隨肖仲武的舊部寒心,二來,也讓人覺得文宣帝這個帝王實在是忠奸不分,荒唐無道。
文宣帝大怒,令大理寺徹查整個徐家,將鳴水一戰舊案重審,不審個清清楚楚水落石出決不罷休。
這樣一來,原先的徐黨人人自危,大廈將傾,誰還顧得上徐相不徐相,巴不得將自己過去同徐敬甫的牽連全部斬斷。同時眾人心中也對傳說中的玉麵都督更生懼意,蟄伏這麽多年,從未放棄過調查此事,誰知道肖懷瑾手中還有沒有別的證據。
要連根拔起一棵長了多年的老樹,並不容易,但看肖懷瑾這勢頭,分明就是秋後算賬,一個都不打算饒過。
太子府邸上,廣延坐立不安的在殿裏走來走去。
下人全都跪在一邊,不敢應聲,這些日子,太子的脾性越發惡劣,前幾日,還動手打了太子妃。誰都知道他是在因誰氣惱,太子與徐相交好多年,徐相一直支持太子,徐相倒台,無異於他自斷一臂,這也就罷了。可那老頭兒老奸巨猾,這麽多年,手中也不是沒有證據,如果要將他一道拉下水……太子捏緊拳頭,神情越發陰鶩,廣朔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在天星台上之時,廣朔就對禾如非的案子推波助瀾,如今禾家與許家都倒了,如果下一個就輪到徐家,再下一個,豈不就是自己?
好哇,他們一個兩個的,隻怕早就算準了今日。若是這個時候讓他們得逞,豈不是功虧一簣?可如今文宣帝正在氣頭上,他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幫徐敬甫說話。再說,鳴水一案證據確鑿,眼下正是肖懷瑾春風得意時,他隻能避其鋒芒,不敢正麵相爭。
正想著,外頭有婢子進來,走到他身前,輕聲道:“殿下可是在為徐相一事煩惱?”
這個關頭,敢過來同他說話的,也隻有那位得寵的婢子應香了。
廣延看了一眼應香,今日倒是沒有與美人調情的心思,隻道:“不錯。”
“要奴婢說,這不是一件好事麽?”應香扶著廣延在軟塌上坐下,輕柔的替他按著肩膀,“殿下不是認為徐相手伸的太長,如今徐相出事,日後殿下應該會少很多煩惱的。”
“你懂什麽?”廣延不耐道:“徐敬甫是本宮的人!他要是出事,本宮猶如自斷一臂,前些年的籌謀,全都功虧一簣!”
“殿下是擔心徐相不在之後,沒有可替代的人麽?”應香笑道:“徐相不是還有個女婿?楚四公子跟了徐相那麽多人,若是此次能自保……倒也不是不能替上徐相的位置。”
楚子蘭?廣延微微一怔。
他是有意要拉攏楚子蘭,不過這些日子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他也將楚子蘭拋之腦後,如今聽應香這麽一提醒,突然就想到先前瑪寧布在他府上說過的話來。
“同樣的手段和人脈,年輕的雛鷹,比已經成年的毒蛇更容易調教,不是嗎?”
楚子蘭是徐敬甫手把手教出來的,比起徐敬甫的陰狠,他看起來要更為溫和無害,可這些年替徐敬甫做的事,一件都不少。沒人會小瞧他,否則真是無能人,徐敬甫又怎麽會將掌上明珠嫁給楚子蘭。
不過……他目光移到麵前婢子美貌的臉上,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應香的手腕,將她扯進懷裏,問道:“楚子蘭是徐敬甫的學生,徐敬甫一倒,楚子蘭也跑不掉,你如何得知……他就會躲過一劫?”
“奴婢也是隨口說說而已,”應香沒有掙紮,麵上仍是保持著恭順的笑意,依偎在他懷中,輕聲道:“畢竟是奴婢過去的主子。”
廣延盯著她看了半晌,冷笑一聲,捏住應香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著自己,“本宮最討厭背叛,應香,整個府裏,你是本宮最寵愛的婢子,希望你心裏清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如果讓本宮發現你背著本宮與外人私通……你要知道,”他的笑容看起來有幾分猙獰,“死在太子府裏的女人,也不多你這一個。”
應香嬌笑道:“殿下又在嚇奴婢了,奴婢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怎麽會與人私通?倒是殿下,切勿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才是。”
美人看起來明豔動人,一雙眼睛盡是乖順,並無疑點。
“隻要你乖乖聽話,”廣延滿意的摸著她的臉,“本宮會對你一直寵愛有加的。”
應香笑著低下頭,纖細的手腕上,方才因廣延的動作而顯出一道明顯的青痕,她不動聲色的用袖子將那青痕遮住,將頭埋在廣延的懷裏,掩住眸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