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1.第1341章 遺書
一排長趙龔回到駐地就把全排的戰士都召集了起來。
前文說過,淞滬獨立團是一個加強團,名義上是團,其實差不多就是一個師的建制,所以底下的單位,相應的也要往上拔高一級,比如說趙龔,名義上只是個排長,但其實過的就是連長的日子,手下足有一百二十多號人。
按照條令,共產黨的部隊,團級以上單位配備政委,營級單位配教導員,連級單位配指導員,但是連級再往下就不再設黨支部了,但是淞滬獨立團的情形太過特殊,所以黨支部一直設到了排級,每個排都派駐一個黨代表。
二營一連一排的黨代表名字叫李迎慶。
李迎慶是個老黨員了,以前就是上海地下黨的黨員,加入淞滬獨立團后,就被派來跟趙龔搭檔,擔任一排黨代表,趙龔脾氣火脾,但是李迎慶的脾氣卻是綿里藏針,趙龔敢打敢沖但是神經大條,李迎慶卻心思縝密,兩人配合十分默契。
趙龔一回到一排駐地,就立刻把情況跟李迎慶說了。
李迎慶是一名老黨員,共產黨的作風就是以身作責,所以對於這種任務就更不可能有抵觸心理,當下便點頭說道:「行,我這就召集全排指戰員開會,然後寫遺書!」
片刻之後,全排一百二十多名指戰員便在駐地操作上集結,黑壓壓一片。
趙龔大步走到隊列前,冷浚的目光從全排戰士臉上掃過去,大聲的說道:「弟兄們,團長和營長說了,此去寶山,是一個必死的任務!但我要說的是,咱們淞滬獨立團的弟兄,全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都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還會怕死?簡直是扯淡!」
停頓了下,趙龔又說:「弟兄們,我跟你們說,死沒什麼可怕的,無非是眼睛一閉,然後就到了地下,但就算是到了地底下,咱們也還要接著干鬼子,不幹得小鬼子哭爹喊娘,咱們都不能算一個真正的鬼,你們說是不是?」
「是!」一百多指戰員轟然應喏,神情熱烈。
趙龔又把目光轉向李迎慶,說道:「現在請黨代表做指示。」
說完,趙龔就走到了一邊,李迎慶上前一步站到了隊列前,說道:「同志們,我這裡沒什麼指示,我就只想說一句話,黨和人民絕不會忘記你們今天的犧牲,後世子孫也絕不會忘記你們在今天所奉獻出的一切!」
說完,李迎慶便走到了一邊。
趙龔又走回到隊列前,說道:「行,現在可以回去寫遺書了,遺書寫好之後,交黨代表統一保管,如果這次還有命回來,黨代表自然會把遺書還給你們,如果回不來了,這份遺書就會寄回你們老家,沒什麼卵用,但好歹對你們的家人有個交待。」
遂即隊列解形,一百二十多指戰員紛紛回到營房,準備寫遺書。
說是寫遺書,但其實真正執筆寫遺書的也就那寥寥幾個人,因為這個年代的軍人大多都是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的文盲,讓他們寫遺書?還是趁早歇了吧,所以,只能是這些大頭兵口述,然後由識字的戰士代寫。
李迎慶是一排僅有的那幾個識字的指戰員之一,而且是文憑最高的那個,所以聚集在李迎慶面前,要求代寫遺書的戰士也是最多,足足有三十多個人!李迎慶甚至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一直寫到深夜十點多,才終於寫完。
活動了一下發酸的手腕,李迎慶就準備起身去食堂吃晚飯,心裡卻想道,今天的這頓晚飯也真是夠晚了,不過一想到能幫助那麼多戰士留下一封遺書,那也是值了,不過,就在李迎慶轉過身來時,卻發現有一個戰士獃獃的站在窗前,一直看著窗外的夜色。
李迎慶定睛一看,卻是一班戰士李蛋,李蛋不是傷愈歸隊的國民軍老兵,但也是最早參加淞滬獨立團的一批,先後參加過與第九師團的巷戰,以及江灣、羅店之戰,已經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兵了。
李迎慶略一回想,便想起來李蛋還沒有留下遺書。
當下李迎慶問道:「李蛋,你為什麼不按規定寫遺書?」
李蛋便轉身回頭,神情木然的說道:「寫遺書做什麼?」
「寫遺書做什麼?」李迎慶聽了不免微微一窒,又說,「之所以寫遺書,當然是為防萬一,萬一你在戰場上犧牲了,你的父母也能及時知道消息,從今往後,你人雖然不能再在父母膝前盡孝了,但是這封遺書卻可以一直陪伴著你的父母,有朝一日,如果你的父母思念你了,就可以拿出遺書看看,也算是……有個念想吧。」
李蛋搖了搖頭,悶悶的回答道:「可我沒有父母。」
「沒有父母么?」李迎慶神情一黯,又接著問道,「那兄弟姐妹呢?」
李蛋繼續搖頭,又說:「我也沒有兄弟姐妹,自從我記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一個人,困了睡荒山野嶺,餓了就向人家討點飯吃,有時候討不到飯就只能餓肚子,我記得有一次,一直餓了好幾天,餓到實在沒有力氣走路,倒在了路邊,然後遇到了老爹。」
「老爹?」李迎慶問道,「這麼說,是他收養了你?」
李蛋點點頭說:「是老爹收養了我,還把我養大。」
李迎慶說:「對嘛,那你可以給你老爹留一封遺書嘛。」
李蛋還是搖頭,又說道:「可是老爹也死了,讓鬼子的炸彈給炸死了。」
李迎慶沉默了,心下卻是惻然,要說身世之慘,恐怕是沒人能比得上李蛋了,別人無論有多慘,好歹還有幾個親人,沒有至親,總也還有遠親,好歹還能找一個留遺書的對象,可是李蛋,就想留遺書,都找不到合適的留書對象。
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人生一大痛,可是,寫下這名句的人可曾想過,有些人甚至連自己的親人都沒有見過?
如果這次李蛋真的犧牲在寶山戰場,除了戰報上一個冷冰冰的數字,就再不會有人記得他這個人,更不會有一個人替他流一滴眼淚!他就像是一個過客,匆匆就走完了不到二十年的人生路,迅即就消失在了這個殘酷的人世。
想到這裡,李迎慶忍不住鼻際一酸,說:「李蛋,遺書你得寫!」
「哦。」李蛋輕哦了一聲,緊接著又問道,「可是,我寫給誰呢?」
「我,寫給我!」李迎慶強忍著才沒有讓眼眶裡的淚水滑落,又說,「正好你也姓李,只要你不嫌棄,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哥,就是你的親人。」
「哥?」李蛋的眼睛立刻亮起來,滿是希冀的問道,「真的?」
「真的。」李迎慶重新在桌前坐下,又掏出鋼筆說道,「兄弟,你可以口述了。」
李蛋眼睛里的神采便越發的明亮,當即神采飛揚的道:「大哥,明天我們就開拔了,這次我們營要去寶山,聽排長說這一仗挺兇險的,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來了,我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攢了幾塊大洋,都是平時的津貼,我沒捨得花。」
一邊說,李蛋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口袋,推到李迎慶面前。
聽聲響,這隻小口袋裝的應該是銀元,而且數量還不少的樣子。
「這錢……」李迎慶本能的就要拒絕,可是很快就又反應過來,這一口袋銀元對於李蛋來說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金錢了,如果他真犧牲了,這就是他留給親人的遺物,也是唯一能夠證明他曾經來過這世界的證物。
「行。」李迎慶忍著眼淚,說,「這錢我收下了。」
看到李迎慶收下了小口袋,李蛋便興高采烈的走了。
今天晚上有宣傳隊的表演,全排的弟兄都看錶演去了,李蛋剛才沒心情,可是寫完遺書再留了遺物,李蛋也終於有心情去看錶演。
李蛋是輕鬆了,李迎慶的心情卻變得格外的沉重。
想了想,李迎慶將筆記本翻到空白頁,提筆寫道:
父母雙親在上:昔梅州車站一別,匆匆已是四載,甚念!父親之腿疾可曾好些?母親之眼疾可有緩解?兄長之生意可有起色?兒,今在淞滬獨立團任黨代表一職,惟明日,兒所在之部隊將赴寶山縣,此去兇險,生死難料。
兒竟不能侍奉於雙親膝下,盡人子之孝道,至為不孝!
惟乞兄長代為盡孝,如若有來世,結草銜環以報萬一。
書信若至,兒已為國捐軀,雙親萬勿悲慟,兒乃為國而戰,為國而死!猶記得,進學前父親教導兒曰:為書生,當治國安邦,為軍人,則當馬革裹屍!今日兒終得償夙願,馬革裹屍!此乃軍人至高榮譽,雙親亦當為兒驕傲。
不孝兒李迎慶絕筆,民國二十八年五月。
寫罷擲筆,李迎慶已是淚下如雨,甚至連筆記本上的字績都給**了,不得已,李迎慶只能擦乾眼睛,將遺書重新抄寫一遍,然後將寫著遺書的紙張慢慢的撕下,對摺好,再小心翼翼裝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