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故紙
一千多名大雪山山民趕到璧玉城的時機恰到好處，整個城市正在努力去除金鵬堡留下的痕迹，討好大雪山即是其中的重要手段之一。
面對成群湧出、手捧禮物的璧玉城居民，大雪山的客人們以為自己遇到了襲擊，男人揮重劍，女人拔短刀，迅速進入戰鬥狀態。
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事後被當成大雪山山民純樸天真的象徵，而是不是失禮粗俗的行為。
大雪山落神峰最後一位族長龍擒鷹早已命逝，後繼無人，整個部落只剩下百餘名老人與婦女，老族長生前委託一名老夥伴向龍王表達歉意，因為他沒能遵守諾言，按時選派定額的劍客。
兩年前顧慎為率軍南下，失蹤數月，龍軍與大雪山就是那時失去聯繫的。
這一回來的劍客也不多，只有四百餘名，剩下的都是婦孺，她們來看望自己丈夫，確認在外闖蕩的男人是不是還活著，多數人得到失望的消息。
顧慎為回來的正是時候，親自接見了這批人，並從中選出數十名十八歲以下的少年補充到衛兵隊伍中。
次曰一早，顧慎為就是在這批衛兵以及近千名士兵的護送下登山前往金鵬堡，據說荷女躲在裡面。
此前兩天，荷女在南城的一條小巷裡殺死了四名龍軍士兵、三名記女、一名老鴇和一名富商，並留下話，接下來還會殺更多的人。
跟獨步王被殺、中原人遭劫這些事情相比，荷女殺人帶來的影響並不大，但龍翻雲還是立刻將這個消息通報給了龍王。
顧慎為見過屍體，非常確認只有荷女的劍氣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北城門已經由龍軍接管，曲折的山道兩邊，仍然住著退休的殺手，謹慎地關門閉戶，盡量營造房中無人的假象，他們跟山上的金鵬堡一樣，都在心驚膽戰地等待最終的命運。
沒人知道龍王想如何處置金鵬堡中的上官家子弟和諸多殺手，龍翻雲只是派兵把守必經道路，仍然允許自由通行，他非常清晰地將城主的權力限制在山下。
不是每名龍軍士兵都像龍翻雲這麼淡定，尤其是大雪山劍客，他們與金鵬堡的恩怨糾纏在最久遠的記憶當中，龍王已經報仇，劍客們也迫切地希望品嘗勝利的果實。
因此，除了少年衛兵，還有三十幾名德高望重的老劍客跟隨龍王上山，彈多峰族長龍嘯士是他們無可置疑的首領。
金鵬堡還沒有選出新主人，「獨步王」已然成為不祥的稱號，上官家的子弟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惹人注目，上官伐的一個孫子率眾出堡迎接敵人的到來。
上官烈烈，獨步王最看好的繼承人，面見龍王時自稱「上官烈」，算是承認自己與眾不同的地位。
天氣有些陰沉，顧慎為走過石樑，成群結隊的龍軍士兵像是他的巨大雙翅，向兩邊伸展，在金鵬堡大門口合攏，不請自入，將上官烈等人團團包圍在其中。
顧慎為突然想起，當年的楊元帥就是站在這個地方與殺手比武，震驚了堡中的少年們。
上官烈也只是少年，卻不得不擔負起全族的重任，在他身後，分成數排站立著上官家的倖存者，共有五十幾人，都是男子，從六七十歲的老者一直到四五歲的孩童，「都在這兒了。」他說，向龍王躬身，沒有下跪，「任憑龍王處置。」
顧慎為指著身邊的龍嘯士，「交給你了，這是大雪山應得的獎賞。」
這也是顧慎為三年前的承諾，今天終於實現，最初跟隨他出山的大雪山劍客多半已經傷亡，在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之後，他們的任何要求都理應得到滿足。
龍嘯士有點意外，上山之前他還以為會與龍王發生爭執，結果事情卻是如此簡單，他想說點什麼，卻找不出合適的言辭，於是單腿跪下，隊伍中的大雪山劍客先後跪拜，其他士兵識趣地讓到一邊。
龍嘯士站起身。
先前進入金鵬堡的士兵們從裡面押出更多的人，都是金鵬堡的殺手，他們顯然接到過主人的命令，沒帶兵器，乖乖地站在指定的區域內。
金鵬殺手此前大多加入了天山宗，獨步王死訊傳來，多半人聞風而逃，堅守石堡的只有百十來人。
龍嘯士拔出重劍，大步走向放棄抵抗的人群，朗聲說：「是時候了……」
一名士兵匆匆從堡里跑出來，向龍王耳語數句。
顧慎為騎上馬，繞過上官家的俘虜，進入金鵬堡。
龍軍士兵正在逐屋搜索，將堡內的所有人集中到一處，顧慎為騎馬路過的時候，惶恐的奴僕們雙膝跪下，高呼「龍王饒命」。
顧慎為很快來到白衣院，庭院里站滿了龍軍士兵，見到龍王立刻讓出一條通道，直達一間廂房。
顧慎為記得這個地方，他曾經在這間屋子裡當過雜役，在張楫的指導下閱讀藏在其中的大量簿冊，從中獲益匪淺。
張楫坐在一堆書籍當中，聽到腳步聲也不抬頭，繼續翻看手中幾頁泛黃的紙張，好一會才抬起頭，困惑地看著龍王，「這些都是收藏在內宅里的文書，我很早就想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直到獨步王被殺。
「你發現了什麼？」顧慎為問。
「沒有多少價值。」張楫扔掉手中的紙張，拍拍身上的灰塵，「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原來上官家的祖先來自大雪山，他們在多年混戰中慘敗，被迫離開家鄉，輾轉來到璧玉城。金鵬堡原先叫往生堡，主人的稱號是『往生法王』，他接納了上官一族，傳授殺手技巧。」
張楫站起身，十分不解地搖搖頭，「上官家最初從大雪山綁架小孩只是為了保復，後來將他們全都訓練成殺手，長大之後再去殺死自己的族人，多年循環，延續至今，雙方甚至已經忘記最初的緣由。這真是一場野心勃勃的復仇，龍王，這麼一比，你可太仁慈了。」
「大雪山劍客正在大門口處決上官家的人。」顧慎為說，想證明自己並不仁慈，話一出口就已氣餒，直接的殺戮的確比不上歷代獨步王對大雪山的報復。
他曾經在一片石室里看到大雪山從前的武功，金鵬殺手必定是先暗殺了仇人當中的高手，令其失去強大的抵抗力，只能任上官家一代代宰割。
這是怎樣的仇恨？張楫隻字未提，他顯然從故紙堆中沒看到有趣的內容，大笑數聲，對龍王說：「整個復仇手段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大雪山劍客處決的金鵬殺手，有許多就是他們的子孫，尤其是所謂的『青面』，基本上都是大雪山後裔，對主人最忠誠，寧可死在主人身邊，也不會逃亡。」
張楫長嘆一聲，「我輔佐的就是這樣一個家族，不過我猜獨步王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文書搬出來的時候，上面全是灰塵。」
金鵬堡的軍師顯然跟方聞是一樣，對私人恩怨嗤之以鼻，在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里總是帶著一絲譏諷。
大門口的處決估計已經開始了，顧慎為不想制止，大雪山劍客們是一群單純的人，何必破壞他們好不容易得到的勝利呢？「可獨步王還是敗了。」他說，想聽聽張楫對此的看法。
張楫鄭重地點點頭，好像金鵬堡的滅亡與他毫無關係，他只是一名冷靜的觀察者，「敗了，但不是敗在你的手裡，而是大雪山。」
張楫繞過兩堆書，到來龍王面前，走路姿勢有些搖晃，眼睛裡布滿血絲，「金鵬堡在大雪山培養了太多的仇恨，這股仇恨推動他們一直跟隨龍王，換任何一支軍隊，兩年前都會崩潰。」
顧慎為承認這一點，他見過不少表面強大卻一觸即潰的軍隊，而大雪山從始至終保持穩定，無論龍王遭遇多大的失敗，仍有翻本的籌碼，「沒有我，大雪山早晚會五峰合一，向金鵬堡宣戰。可是沒有大雪山，我將一事無成，頂多當一名殺手。」
「瞧，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以殺手身份殺死獨步王，金鵬堡會立刻選出一名繼任者，大勢不變。可你是龍王，你有大雪山劍客和成千上萬的忠誠將士，即使獨步王死在一名小人物刀下，仍會導致分崩離析。龍王，你讓那個和尚揀了一個大便宜，他搶走了本該屬於你的榮耀，多年以後，人們不會記得是你打敗了獨步王，只會津津樂道那毫無技巧的一刀。」
「被人記得未必就是好事。」
「哈哈，殺手就是殺手。」張楫經過龍王，走到門口，向陰沉沉的天空和滿院子的士兵望了一眼，「你很幸運，沒有我這樣只會紙上談兵的軍師，即使你擁有大雪山的優勢，金鵬堡本來也能贏的，都是我的錯，才會出現今天的結局。我不能自殺，那是逃避責任，請你下令讓士兵們亂刀殺死我，這樣等我死後去見獨步王，不至於太臉紅。」
「好。」顧慎為說。
「興盛與衰亡，即使通曉其中的一切規律，還是沒辦法加以掌控。龍王，你要小心了，大雪山仇恨已報，從此就不再是你的最忠誠追隨者了。」張楫整整衣裳，補充道：「對了，或許你想知道，十公子帶著荷女一塊回來了，你能在內宅找到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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