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老洪
鐵匠老洪坐在自己的鋪子里，爐火熄滅，風箱靜默，工具上布滿灰塵，他已經有一年時間沒碰過鐵鎚了，左鄰右舍歡快的叮噹聲在他聽來如同另一個世界不小心傳來的異響。
回想過去多半生的經歷，他發現自己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在意的人先他而去，追求的理想正在變質，就連苦心經營的職業也在他還有餘力的時候中斷。
第一個人進來，舉著火把站在門口，相貌還很年輕，緊張而興奮，目光警惕地掃來掃去，讓老洪想起另一個年輕人。
第二個人進來，背負雙方站在老洪對面，心平氣和，似乎有話要說。
越來越多的人魚貫而入，向第二個人兩邊排列，形成半個圈子，像一隻多指的巨人手掌，只需輕輕一握，就能將他擠成齏粉。
老洪認得這十一個人，對其中幾位尤其熟悉，他們曾經是朋友，一起對現狀感到憤慨，在艱難的情況下組建了天山宗，如今他成為外人，甚至沒有權利在自己的審判會上發言辯解。
中間的人叫杜漸，從來就不是老洪的朋友，現在卻是大權在握的宗主。
老洪沒有起身，就坐在破舊的椅子上，抬頭說：「已經決定了？」
杜漸緩慢地點點頭，好像做出這樣的決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們沒有選擇。」
「你們只是對眼前的選擇視而不見。」
杜漸短促地笑了一聲，顯露出來的是一種摻雜著譏諷的同情，「你還是固執己見，龍王不值得信任，咱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
沒錯，很多次，老洪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失去話語權的。
杜漸停頓了一會，仍抱著說服老洪的最後一點希望，「你把林小山交給龍王，他死了；天山宗與龍王結盟，被拋棄了；香積之國接納走投無路的龍王，滅國了；逍遙海將公主嫁給龍王，成了兵營，死傷無數；北庭邀請龍王做客，分裂了……」
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連串的事實，杜漸身邊的一名鐵匠開口了，他認為自己仍是老洪的朋友，有義務拉他一把，「龍王陰險狡詐，以紅鴉為旗，擺明了就是不祥之人，他走到哪，哪就有毀滅，絕不能把璧玉城交給這樣的人。老洪，醒醒吧，大敵當前，天山宗應該齊心協力……」
老洪明知辯駁不會改變現實，還是忍不住說：「你們為什麼不反過來看呢？龍王去的一切地方都布滿陷阱與毀滅，但他活下來了，這證明他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璧玉城處在危機之中，為什麼不向這種人求助呢？如果要找一條看家護院的狗，我寧願要六親不認的猛犬。」
「這不是看家護院，這是在尋找主人，連老汗王都束縛不住龍王，咱們更不可能。」杜漸的聲音開始變得嚴厲。
老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還說這些幹嘛？動手吧，讓大家也好早點休息。」
老洪的辯解與無所謂的態度激怒了對方，他的一位「朋友」大聲說：「老洪，大家觀點不同，本來也沒什麼，可你勾結龍王，害死本宗諸多高手，難道你不認罪嗎？」
「沒做過的事情，我怎麼認罪？」老洪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但語氣卻是堅定而強硬的，「何況殺人者是曉月堂荷女……」
「荷女是龍王的跟班，他們是一夥的！」另一位「朋友」大聲說道，作為朋友，他們比敵人更迫切地希望坐實老洪的罪名。
相比之下，杜漸就顯得非常和藹了，「龍王就在璧玉城，這一點無可置疑，你應該比我們都清楚。」
「我已經快有兩年沒見過龍王，也沒見過他的部下，這就是我的全部說法，剩下的，由你們定奪。」
杜漸向兩邊望了望，老洪其實已經被排擠到無足輕重的地位，對他興師動眾，完全是為了給天山宗的老成員一個交代，他們仍對這們創始人抱有種種幻想。
杜漸身邊的鐵匠第一個走出來，臉色像是剛剛冷卻的鐵塊，從懷裡掏出一柄匕首，「你讓我們失望。」他說，舉刃欲刺。
「等等。」老洪說，站起來，挺直身板，「好了。」」
匕首刺進肩頭，鋼鐵一般的鐵匠突然顫抖，再也沒有力氣將匕首拔出來，將它留在犯人身上，局促地後退，目光挪向虛空。
天山宗首領一個接一個走上來，有人在老洪身上插上一柄新匕首，有人只是握著他身上的匕首晃了一下，表示自己也參加了行刑，大家都避開要害部位，將致命一擊留給最後一個人。
鮮血滴落在腳邊，老洪仍然挺立，好像這點痛苦不值一提，但他的額上已經滲出大粒的汗珠。
杜漸是天山宗宗主，因此也是最後一名行刑人，他嘆了一口氣，走上前，打算就用老洪身上已有的匕首結束他的姓命，「事情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世事難料。」老洪艱難地說出四個字。
杜漸剛抬起手，人群中的一名鐵匠突然激動地說：「或許我們弄錯了，老洪這個樣子像是跟龍王有勾結嗎？龍王甚至沒來救他。」
「龍王從來不救同夥，別被傳言迷惑，除非有利可圖，龍王才會做做姿態。」杜漸聲音驟然嚴厲，有疑問可以私下討論，像現在這樣公開表露不同意見，是他所不能允許的。
鐵匠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宗主，也不好意思與老洪對視。
「如果龍王找我，我選擇聯合，只是還沒實現而已。」老洪用儘力氣說道，以此表明自己的確「有罪」。
杜漸又等了一會，沒人提出疑問，他決定動手了。
救兵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房頂突然塌陷一大塊，降落的卻不是人，而是大片深黃色的煙霧，分別在幾處地點散開，很快就瀰漫整個房間。
「不要亂！」杜漸大聲叫道，同時閉住呼吸。
煙霧散去，沒人受傷，可老洪不見了。
「龍王！是龍王把他救走了！」眾人吵吵嚷嚷。
杜漸臉色鐵青，心裡卻想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還有人相信老洪沒跟龍王勾結嗎？」
沒人相信老洪了。
老洪一度暈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的匕首已經不見，傷口得到包紮，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是你把我救出來的？」老洪看著床前的陌生人，虛弱地問道。
「是他們兩個。」顧慎為仍保持易容，聶增與鐵玲瓏站在左右，「可惜晚了一步，傷口並不致命，杜漸在你身上拍擊的那一掌卻很難處理。」
老洪覺得自己呼進的不是空氣而是刀劍，疼痛從喉嚨漫延到腹腔，在他被帶走的一剎那，杜漸打了他一下，「你不該救我，反正都是死，現在人人都相信我跟你『勾結』了。」
老洪已經認出陌生人就是龍王。
「很抱歉，我不得不這樣做，有許多疑惑只能從你這裡得到解答。」顧慎為希望將老洪原封不動地救出來，但他必須防備天山宗的陷阱，為了排除意外，聶增與鐵玲瓏花費不少時間。
「問吧，趁我還能說話。」生命將盡，老洪卻覺得頭腦分外清醒，憑經驗他知道龍王讓他吃了提神的藥物，「可是我要先問一句。」
「請。」
「龍王打算獨佔璧玉城，還是把它交給中原或是北庭？」
顧慎為微微一愣，許多人問過他金鵬堡的處置方案，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關心璧玉城，「我還沒有想過。」在臨死者面前，顧慎為選擇實話實說，「你有什麼想法？」
「璧玉城屬於所有人，但又不歸任何人全盤掌控，這是它興盛的原因，我已經沒資格設想璧玉城的命運，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它保持現狀。」
「這也是天山宗的願望？」顧慎為有點明白了。
「天山宗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願望是什麼，獨步王有野心，他們反對獨步王，北庭人騎兵來了，他們反對北庭騎兵，如今是中原人，天山宗想抵抗外敵，結果卻投向更大的敵人，沒錯，天山宗已經與金鵬堡結盟。」
顧慎為猜到會是這樣，疑惑卻沒有減少，「中原人想要搶佔璧玉城？」
「中原打算見機行事，如果有可能，就派兵占城，如果代價太大，他們希望廢除督城官的職位，設立一位永久的城主，總而言之，中原希望璧玉城從此歸順。」
璧玉城督城官由中原、北庭、疏勒國輪流擔任，如今北庭分裂、疏勒亡國，也就難怪中原野心膨脹。
「明年輪到中原督城官上任。」顧慎為馬上想到這一點。
「嗯，所以最晚到明年夏天之前，中原就會採取手段奪取璧玉城，那些中原武林高手就是先鋒。」
「我在城裡很少見到中原人。」
「因為現在人數還不多，而且他們都住在城外的四諦伽藍里。」
「四諦伽藍投靠中原？」
「或許吧，和尚們還沒有明確表態。」
「獨步王與天山宗結盟，因為他不想公開與中原為敵？」
老洪眨眨眼睛，「是。」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
事情明了，顧慎為發現自己可能提前與中原發生衝突。
老洪已經盡過義務，彌留之際，他只剩下唯一的掛懷，「小山……是怎麼死的？」
傳言眾多，老洪更想從龍王口中得知實情，照顧林小山多年，卻讓他死在自己前面，老洪一直愧疚不已，他已經不記得暗戀之人的模樣，卻無法減輕諾言的分量。
顧慎為示意聶增與鐵玲瓏出去，然後貼在老洪耳邊說：「他沒有死，他在中原。」
老洪沉默了好一會，「我相信你。」這是他的選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