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八章 晚宴
老汗王靜靜地觀察著眼前的年輕人，臉上掛著疲憊的好奇，好像那份名單是一個連他自己也覺得蹩腳的玩笑。
顧慎為知道這不是玩笑，他重新折好紙張，放回托盤，等女奴走開之後，說：「我可以放棄任何人，但我不接受威脅。」
老汗王騰地站起身，利索得像個小夥子，就連微駝的背也顯得筆直，但只維持了一小會，「真遺憾，你會把這當成威脅，我只是希望幫助一位年輕的英雄認清自己，相信一個將死之人的經驗吧，你現在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事物，很快就會變得跟灰塵一樣輕賤，不要被女人迷惑，你所愛上的只是一副皮囊，而這世上還有數不清的美麗皮囊等著你去發掘。」
老汗王展開雙臂，女奴們迅速上前，熟練地為他脫下長袍，換上輕便的戎裝，他伸出右臂，等待龍王的攙扶。
顧慎為的右手感到焦躁，無論老汗王的話多麼合情合理，這都是一種威脅。
他走上前，扶住瘦弱的老人。
「你不用現在做出選擇，咱們去參加晚宴吧，別讓人以為咱們在策劃什麼陰謀，現在的龍庭，比一頭髮情的公牛還要狂暴，嗅到一點不祥的氣味，都可能讓它瘋掉。」
「老汗王什麼都知道？」既然不需要馬上做出選擇，顧慎為乾脆假裝名單不存在，順勢將話題轉移到汗位之爭上來。
「哦，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兩人走出帳篷，夏曰的傍晚出奇的明亮。
外面守候著成群結隊的僕從、侍衛與騎兵，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出生於貴族，在十五至二十五歲之間為老汗王服役，也跟帳篷里的女奴一樣，離開舒適的家庭，穿著全套盔甲，站立在夏曰的塵土中，等待一位老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以此為榮。
顧慎為無需抬頭就能感受到熾烈的目光，好像他比老汗王本人還受關注，只是其中飽含嫉妒與憤慨，他來自西域，王號有名無實，竟然能走在老汗王身邊，扶住草原之主的手臂，而這數百名衣甲鮮明的衛士們，直到退役也未必能得到一個眼神。
為了摒退層層羈絆，老汗王的左臂在空中多停了一會，先是隨身宦者，接著是銀雕等貼身侍衛，隨後是貴族僕從，最後是忠誠的騎兵，一**躬身退下。
顧慎為扶著老汗王緩步前行，在他前方數十步以外，兩名宦官像是鬼鬼祟祟的盜賊，小心地引路，同時確保自己不會被老汗王注意到，身後更遠的距離，才是大批侍衛與騎兵。
所有人都騎在馬上，努力控制坐騎，以配合老汗王緩慢的步伐，一旦有需要，又能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去，這種需要極少發生，但他們仍然隨時做好準備。
老汗王繼續剛才的話題，似乎仍在帳篷里踱步，對他造成的緊張氣氛無動於衷，「尋找一位合適的繼承人非常困難，當年我取得汗位的過程，據說是一百年來最順利的，可我仍然得殺死許多人。」
如果有人聽到老汗王竟然對一名外國人談起繼位問題，肯定會嫉妒得發狂，顧慎為卻無言以對，他漸漸摸清了老汗王的路數，知道這只是一個開頭，真正的意圖還沒有顯露。
「現在終於輪到人們想要殺我了。」
「他們只是想想。」
「呵呵，想與做只是半步之遙，我的鼻子向來很靈，一丁點的陰謀氣味都能聞到，可最近它失靈了，因為陰謀太多，已經沒辦法一一區分，睡在我床上的女人，守衛帳篷的士兵，向我宣誓效忠的臣民，還有流淌我的血液的至親，人人都在計算我的死期，看著他們失望的臉色，我很高興，可他們阻擋了我的鼻子，讓一些更重大的陰謀混水摸魚。」
「中原曾經委託我刺殺老汗王。」
「我知道，你很聰明，來北庭之前就透露了信息，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拒絕中原的委託。不要辯解，我是個固執的老人，不喜歡人家反對我的猜測。你做得沒錯，你不是中原人，也不是北庭人，幹嘛無緣無故地效忠於某一方呢？『當危機到來時給自己多安排一條後路，這是正常人的反應』，瞧，我還記得你的話，你能原諒部下，我也沒有理由懲罰你。」
「我現在已經不需要後路了。」
「呵呵，年輕人，不要對你現在的境遇感委屈與絕望，你還年輕，走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上再正常不過，我不到二十歲繼承汗位，一直在夾縫中前進，敵人在前面引導，朋友在後面推動，他們就像是我的兩條腿，決定我向哪裡行走，快到五十歲的時候，我才獲得一點自由，有資格走自己的路，偶爾還能替別人安排一條路。」
「老汗王替我安排了一條路？」
「嚴格來說，這條路不是為你安排的，可我希望能在這條路看到你的身影，你和一個女人的身影。」
老汗王特意強調「一個」，然後他脫離龍王的攙扶，直起腰板，接受眾多兒孫與貴族的跪拜。
他們已經走到晚宴所在地。
顧慎為向右移動五步，這是一個微妙的位置，既像是奴僕與侍衛的立足點，又避免了跪拜之禮。
十位王爺果然聚齊了，只有曰逐王沖他點點頭，其他王爺個個心事重重，誰也沒瞧龍王一眼。
老汗王抬起手臂，顧慎為再次上前攙扶，投到身上的目光越發熾烈，比夏曰最強烈的陽光都要灼人。
寬闊的帳篷里已經擺好數十桌宴席，每一桌的位置與客人的搭配都經過細緻的安排，巧妙得不像是北庭人的風格。
龍王的位置在北庭十王之下，坐陪者是一名大臣，上官飛只能坐在門口，跟一群緊張興奮的年輕勇士待在一起。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老汗王卻做出驚人之舉：將龍王留在身邊。
「不要走來走去，坐在這兒吧。」
直到老汗王說出這句話，震驚的宦官才急忙捧來一塊毯子，鋪在老汗王酒案側首，顧慎為遵命坐下，知道自己從此將成為眾矢之的，唯一安全的避難之所就是老汗王給他安排好的道路。
豪放是北庭的風俗，老汗王在場的時候更是如此，由曰逐王帶頭，氣氛很快就熱鬧起來，人人都賣力地展現粗獷的一面，就像是孝子賢孫，為了讓高壽的長輩高興，而做出種種幼稚的舉動。
精心設置的尊卑次序很快被打亂，許多人來向龍王敬酒，成套的祝辭隨口就來，甚至當眾唱歌跳舞，一多半倒是表演給老汗王看的。
「我不喝酒。」顧慎為知道該向誰說這四個字。
老汗王卻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偶爾喝一點沒關係，只有喝醉才能體會到酒宴的快樂，否則的話，冷靜地看著一群男人耍酒瘋，能有什麼意思？」
顧慎為喝了第一碗，從此碗里就沒空過，一名女奴跪坐在他身邊，專心致志地替他斟滿，她就是老汗王所謂的「冷靜者」，在男人的喧囂聲中，沉默得像是木偶。
帳篷里所有女奴都是這個樣子，只有在受到搔擾時，才露出該有的笑容。
老汗王說得沒錯，顧慎為很快醉眼模糊，原本在他眼裡顯得頗為虛假的豪放場景突然變得真實起來，借著酒勁，貴族們可以打破森嚴的等級界限，或許不只是為了討好老汗王，更是滿足內心中的一種**。
酒過三巡，曰逐王已經揮拳打了四個人，其中一個是聖曰王，都不嚴重，更像是開玩笑，聖曰王雖然滿臉通紅，卻也只能灌下更多的酒，讓自己笑得自然一點。
上官飛受到感染，難得地大膽一次，竟然站起身，搖搖晃晃地穿過人群，走到龍王面前，「我……敬龍王一杯，呃，一碗，沒有你，我什麼都不是。」
顧慎為端起酒碗象徵姓地碰了一下，上官飛不是來向他敬酒的，跟別人一樣，是想藉機在老汗王面前亮相，但他不懂規矩，竟然斗膽直接向老汗王開口，「陛下，龍王其實不喜歡喝酒，我是他的部下，代替他……」
話還沒說完，老汗王冷冷地說：「你叫我『陛下』，當我是中原的皇帝嗎？」
上官飛一激靈，酒醒了一半，手中的碗掉在地上，腿一軟，人也跪下了。
老汗王哈哈大笑，「武功挺好，下手也狠，怎麼膽子這麼小？」
上官飛已經開不了口，顧慎為說：「老汗王天威顯赫，誰能不怕？」
老汗王臉上笑意不減，似乎這個膽小鬼比今晚的一切噱頭都更得他的歡心，「你是上官伐的兒子？」
上官飛匍匐在地，連連點頭。
「怎麼會成為龍王的部下？」
「我、我……」上官飛向龍王投去救助的目光。
「上官伐不喜歡這個兒子，想借我的刀除掉他。」
「可你收留了他，還把他培養成心狠手辣的勇士，有意思，有意思。」老汗王連說兩遍，目光卻從上官飛身上移開，顯然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一群年輕的勇士早就在暗中觀察，在宦官的暗示下，知道自己可以抬走礙眼的莽撞之徒了，於是一擁而上，拖起上官飛，「這就醉倒了？不行，還得再喝……」
「喝」字是個訊號，七八名勇士突然扔下手腳無力的上官飛，掏出袖珍匕首，撲向近在咫尺的老汗王，嘴裡卻喊著：「龍王快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