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老察
日逐王的營地剛剛建成，野草都沒有清理，就在帳篷里自由自在地生長，營帳之間被馬匹踐踏出泥濘的小路，踩在上面像地毯一樣綿軟。
空氣中瀰漫著牲畜的尿臊味和士兵們的喧嘩，不熟悉草原規則的人，見聞此情此景不免會膽戰心驚，以為自己進入了野人的領地。
顧慎為帶領一小隊衛兵來見日逐王，衛兵全是大雪山劍客，方聞是建議龍王不要帶荷女，「在西域無所謂，北庭這邊的風俗不一樣，可能會生出輕視之意。」
在營地門口，一名乃杭騎兵看了這群人兩眼，抬臂指向營地深處，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話說：「那邊，去。」
竟然無人通報。
營地看似雜亂無章，騎兵在裡面橫衝直撞，每每在千鈞一髮之際勒住馬匹或是調轉方向，險些被撞的人憤怒地大喊大叫，闖禍者卻哈哈大笑著跑掉，全然不當回事。
整支軍隊的隨意粗放，就是從未經過訓練的大雪山劍客，也會覺得太過分。
士兵的行為方式總能體現出統帥的個人性格，顧慎為對這位即將見面的日逐王，開始產生個人印象，此前他都是聽方聞是講述，形象模糊不清，只記住四個字——脾氣暴烈。
有些人認出了龍王，指給夥伴看，於是不停有人騎著馬，明目張胆地從隊伍前面掠過，毫無顧忌地盯著龍王。
開始有人將龍翻雲當成了龍王，待到聽說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才是正主，無不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後大聲點評，雖然說的是本族語言，仍能從語氣中聽出不屑的意思。
來見日逐王之前，方聞是曾經委婉地提醒龍王，「北庭是大國，總有些大國的驕傲，又不像中原人那樣懂禮儀會掩飾，如果對方有什麼不敬的地方，龍王先不要生氣，他很可能沒有惡意。」
有些話方聞是沒說，最關鍵的問題是，龍王跟獨步王、雲王一樣，還沒有得到老汗王的認可，到目前為止，它們只是自封的綽號。
顧慎為並不在意，在逍遙海五國，他有過同樣的經歷，面對公開的輕視與不屑，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也知道怎麼為自己贏得尊重。
表面上，他這一路受到熱情的接待，其實一多半是因為那桿王旗，每一處營地的主人，想討好的都是浮誇的千夫長和到處揮撒貴重禮物的金鵬堡客人。
軍師會說那是因為龍王不喝酒，跟北庭人混不到一塊去，顧慎為卻相信，沒有實力在背後支撐，再大的酒量也與酒桶無異，他要的不是這個。
日逐王的帳篷跟普通士兵沒多少區別，只搭建三面，北面毫無遮攔，像一座涼棚，地上也沒像北庭貴族那樣鋪上層層疊疊的氈毯，只將野草稍微清理了一下，參差不齊，看樣子還沒多少人踩過。
兩名士兵正赤著上身，給一匹強壯俊美的公馬刷洗，那馬紅得像火，就算是對馬匹一無所知的人，猛一看見也會眼前一亮。
「好馬。」龍翻雲忍不住贊道，在這座營地里似乎沒必要謹小慎微，人人都是想說就說。
一名洗馬的士兵輕柔地撫摸著馬身，目光溫柔得像是初次墜入情的少年，「再也找不出第二匹，火焰駒，天下第一的神馬。」
方聞是點點頭，不像其他人那麼艷羨，探頭向帳篷里望了一眼，沒發現人影，問道：「請問日逐王殿下是住在這裡吧？」
士兵目光不離眼前的火焰駒，好像根本沒聽到問話。
馬匹另一邊的士兵轉出來，「哦，龍王來啦，日逐王正在睡覺，我去叫醒他。」
一行人，包括顧慎為在內，都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並非普通士兵，而是幾天前率兵包圍營地的者速將軍，竟然也赤膊洗馬，做著奴僕的活計。
者速又黑又胖，個子也高，像一尊鐵塔，走起路來卻搖搖晃晃，遠不如坐在馬背上穩當，他走進帳篷，繞過一張桌子，在陰涼的角落裡踢了兩腳，大聲喊道：「老察，起來！客人來了。」
帳篷里傳出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好像受到主人寵愛的老狗拒絕起床，者速又補了一腳，叫喊的聲音也抬高不少，外面的火焰駒隨之發出響亮的嘶鳴。
「啊，誰？誰來了？」帳內終於響起睡意朦朧的說話聲。
「龍王，你請人家來的。」者速像是對聾子說話，聲音大得如同吼叫。
北庭日逐王察克勒格，被部下稱為「老察」，終於從床鋪上起來，隨手抓起桌上的一隻大碗，咕咚咕咚喝光裡面的酒，走出帳篷，一把扯掉上衣，推開洗馬士兵，雙手端起木桶，給自己從頭到腳淋了一遍，使勁晃晃腦袋，像雄獅一樣抖落全身的水珠，然後雙手抱住火焰駒的脖頸，喃喃低語。
從始至終，日逐王也沒看向客人一眼。
方聞是有點尷尬，咳了兩聲想要自我介紹，被顧慎為用目光制止，這是觀察細節的機會，不是一爭高下的時刻。
日逐王察克勒格身材高大，不像者速那麼肥胖，曾經高高鼓起的肌肉在歲月的沖刷下已經出現松垮的跡象，仍不失健壯，頭髮還是黑的，濃密的鬍鬚的卻是淡灰色，面孔扁平寬大，像一頭暴怒的猛犬，只是嘴巴沒有那麼長。
還是者速看不下去，他已經穿上外衣，走上前用力扳過日逐王的頭顱，「瞧，這就是龍王，你把人家請來不是看馬的。」
日逐王的目光陡轉嚴厲，準確地落在顧慎為身上，「你就是龍王？」
「我是。」
方聞是抬起屁股想要下馬，發現龍王與護衛沒有動，又坐回去，「日逐王殿下……」
「叫我老察。」
「啊？」
「你個龜兒子聽不懂我說的話嗎？這裡屁宮殿沒有，哪來的『殿下』？」
方聞是數次提醒龍王不要在意北庭人的粗魯，輪到他自己頭上，還是面紅耳赤，平時的伶牙俐齒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嗯，老察。」顧慎為跳下馬，向他走去，「你可以叫我龍王。」
日逐王一愣，隨後哈哈大笑，沖身邊的者速說：「我喜歡這小子，給他端碗酒。」
「我不喝酒。」
日逐王又是一愣，眼神中多了一絲鄙夷，「光喝水的男人，還真是少見。」
「很高興，我無需再證明自己是男人。」
日逐王再次大笑，「一看就知道你是中原人，嘴巴用來說話而不是喝酒。」
方聞是剛剛從打擊中恢復過來，也跳下馬，想插一句，結果還是沒得到機會，日逐王走到龍王面前，拉著他的一隻胳膊，向帳篷里走去，視餘人如無物，「來，喝酒是小事，咱們談大事。」
顧慎為不習慣被人拽著，輕輕掙脫。
方聞是、龍翻雲等人剛要跟進去，者速擋在前面，伸開兩隻肥胖的手臂，「龍王不喝酒，總不至於讓部下也喝涼水吧？」
不等方聞是提出異議，就被者速推著走向附近的帳篷，龍翻雲得到龍王的暗示，才帶著衛兵一塊離開。
「龍王還習慣草原的環境吧，這裡比不了西域，更比不上中原，北庭將士都是吃苦長大的，把我扔到那種軟綿綿的床上，總像是沒著沒落，整晚睡不著，哈哈。」
「很好，我對床鋪沒有特殊要求。」
「嗯。」日逐王點點頭，換上一件外衣，沖外面的洗馬士兵喊道：「帶它遛兩圈。」然後對龍王解釋：「這馬也跟人一樣，舒舒服服就是不行，你看者速，再胖下去，就沒有馬能馱動他啦，騎不了馬，還配做北庭男兒嗎？」
顧慎為敷衍地嗯了一聲，到目前為止，看似豪爽粗魯的日逐王還沒有說到正題。
士兵騎著火焰駒跑得遠了，日逐王用細小的眼睛盯著龍王，越來越嚴厲，甚至有一絲凶氣，「顧侖和木老頭都是我的仇人，想不到龍王跟這兩人都有關聯。」
「我沒有選擇。」
「不，你有。顧侖已經死了，債也消了，仇也沒了，我可以放過不提，可是木老頭，那個王八蛋，睡我的女人，當眾羞辱她，讓我在整個草原成為笑柄。龍王，如果你遇到這種事，報不報仇？」
「此仇不報枉為人。」
「正是如此，所以你有選擇，交出木老頭，咱們從此做朋友，繼續護著他，就是我乃杭族的敵人。」
「日逐王沒有忘記殺妃之仇，我也不會放棄顧家之恨，人人都說是日逐王雇請的金鵬殺手，我要從你口中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顧慎為沒有聽從軍師的勸告，反而當著日逐王提出要為顧家報仇，日逐王想將顧家的事一筆帶過，他偏要舊事重提。
日逐王顯然非常意外，他從不講究虛偽的禮節，與部下親如一家，但從來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他沉默了一會，發怒了。
日逐王掀翻桌子，發出獅虎般的怒吼，「烏龜兒子王八蛋，以為頂著一個『龍王』的名頭，就是大人物了？告訴你，你在北庭的一切計劃都不會得逞，等你回到西域，你會發現自己的蝦兵蟹將一個不剩！狗屁龍王，老子拉的屎也比你高貴一百倍，你是奴才的兒子，天生就該去做奴才！」
談判就這樣破裂了，方聞是等人連半碗酒都沒喝下去，就驚愕地被攆出帳篷。
回己方營地的路上，方聞是不停地詢問詳情，顧慎為拒絕回答，駛出數里之後，他對龍翻雲說：「我要那匹火焰駒，今晚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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