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印記
上官怒還記得那個下午：少年正在刻苦練刀，猛回頭髮現自己，立刻露出憤怒與仇恨的表情，好像馬上就要撲上來，可馬上又恢復奴僕的恭謹。
當時的兩人實力差距巨大，現在仍然如此，只是強弱發生了顛倒。
這是自己的奴僕，上官怒提醒自己，進到龍王的房間時昂首不拜，冷冷看著對方，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幾分八少主昔日的風采。
龍王邀請他來的，既然躲不過，上官怒不想再跑，總之自己已遭眾叛親離，避開龍王也會落入金鵬堡之手。
死到臨頭，反而擊破了對死亡的恐懼。
顧慎為從來沒將上官怒當成過主人，他抬頭看了一眼，驚訝於對方竟然變得如此蒼老，於是說，「好久不見，真高興你還活著。」
上官怒一愣，然後明白龍王的意思是說很高興還能親手報仇，「你剛剛同意出使北庭期間不再殺人。」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會坦然自若地迎接命運，即使希望不大，也要奮力一搏，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忍不住尋找活下去的理由。
顧慎為剛與北庭使者談過話，對方及時堵住協議中的漏洞，要求龍王今後除非遇到挑釁，不能在公開場合隨意殺人，上官怒絕不想挑釁
「是。」顧慎為承認這一點，多虧張楫當年的教導和在白衣院看書的經歷，他比大多數人都擅長從字面上尋找破綻，只是這項能力常被龍王與殺手的身份所遮掩，「但這是我和北庭以及金鵬堡的協議，對外人無效，你還是金鵬堡的人嗎？」
上官怒曾經夢想過在中原的扶持下攻佔金鵬堡奪得獨步王之號，所以他認為自己是流落在外的石堡主人，但是當王主展示出遠遠超出意料的野心后，夢想與自信同時破裂，他終於承認自己再也不是石堡的成員。
金鵬堡曾經是他的庇護外殼，被上官怒親手敲破，他不想自怨自艾，更不想就此屈服，於是鼓起全部勇氣，拔出狹刀，「來吧，歡奴，讓我看看你的刀法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強大。」
上官怒希望用從前的名字激怒對手，這是殺手不得不正面對敵時常用的一招。
可他顯然用錯了招式，龍王對此無動於衷，甚至沒有拔刀，好像上官怒只是一個揮舞著玩具的小孩子，無需特意戒備。
顧慎為挽起袖口，露出右臂上的烙印，一個醜陋的傷疤，永遠無法抹去的「歡」字，這是每一位金鵬堡奴僕，無論地位高低，都有的標誌，只是字樣不同。
「我每天都會至少看一眼，想一想金鵬堡的可笑，以為一個印記就能束縛人心，然後提醒我自己絕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
從兩人見面的第一眼起，上官怒在龍王身上就沒有看到大仇將報的興奮，歲月改變了他的面容，好像也腐蝕掉了龍王的仇恨，現在他才明白，那仇恨早已鑽入體內，佔據全部心靈，不再需要外表的印記。
上官怒握刀的左手在顫抖，也伸出右臂，手掌被王主親手砍斷，換上一隻冰冷的鐵鉤，這是他的印記，他卻從來不敢多看，更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展示，有時候僅僅是一個好奇的眼神，都會惹來他的殺心。
進屋時視龍王為奴僕的信心漸漸消失以至於無，他與眼前的年輕人相差巨大的不只是武功，還有意志力，上官怒忽然想到，自己一事無成的原因，大概就是意志力不夠堅定。
他有野心，卻不夠大，只是想重返金鵬堡當上獨步王，與父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有仇恨，卻不夠深，甚至刻意逃避斷掌的事實，在龍王那金剛山一樣的仇恨面前，他就像一小塊石頭，受到一點外力就會滾到一邊。
上官怒的心情剎那間風雲變幻，然後他笑了，仰天大笑，帶著瘋狂與悲涼，突然停下，說：「殺一個人不用這麼複雜，殺人與被殺原本就是一回事，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更不需要教導。」
「如果我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教導』呢？」無論對方的情緒如何變化，顧慎為都不為所動，眼前的上官怒不僅容貌大變，連性情也不能控制自如，已經不配稱作殺手。
上官怒早知道龍王會說類似的話，他手中的狹刀垂下，身板卻挺得更直，好像又年輕了幾歲，「鍾衡問過我，兩任都護官問過我，許多人都問過我，我對你的回答跟對他們一樣：我不會告訴你顧氏滅門的指使者是誰，就算是站在閻王面前，經受地獄里的全部刑罰，我也不會說。」
金鵬殺手的對外原則之一是不擇手段，但是在內部卻另有一套原則，效力高於一切，它要求殺手們對石堡保持無限的忠誠、保守僱用者的秘密。
入海坡之戰，即使明知回堡之後很可能會受到殺頭的懲罰，殺手們仍然護著上官建翼的屍體去見獨步王，心中的想法與上官怒大概相似。
這種忠誠源自加入金鵬堡第一天就有的恐懼以及多年來不間斷的奴化訓練，是烙在心上的印記。
或許還是驕傲，上官怒已經失去一切，身份、地位、武功、野心，只剩下這一點東西。
即使如此，只要方法得當，仍然能撬開殺手的嘴，顧慎為有過成功的嘗試，剜掉心上的印記比較費事，但不是沒有可能。
「你不說，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顧慎為突然說，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因為在上官伐眼裡，你是一個平庸的兒子，頂多算是一名刀主，執行任務的工具，指哪去哪，根本沒有必要將重要的秘密告訴你。」
上官怒的臉像是在燃燒，龍王說中了他心事，父親的輕視，正是他命運的轉折點，內心深處，他最美妙的幻想就是父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承認從前看錯了八子。
這是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隱秘，卻被龍王隨口道出。
上官怒一刀刺了過去。
這一刀仍然迅猛有力，歲月侵蝕了容貌與心境，卻淬鍊了狹刀與手臂，三十歲的上官怒，正值巔峰時期，苦練多年的左手刀法，已經超過當年的右手。
終於，他有機會見識到傳說中的龍王刀法，簡單、凌厲，在外行看來平淡無奇，只有經驗豐富的殺手才能領略其中的微妙。
刀法只是一種方法，有些對武功十分重要的素質，單練一百年也不會有絲毫的提升，比如警覺性，比如對出刀時機的把握。
有時候「快」只是一種感覺，時機拿捏準確的一刀，會給對手后發先制的印象，好比隨手一揮抓住飛蠅，就比盯著蒼蠅亂抓，看上去要快得多，雖然前者很可能只是幸運與偶然。
真正的高手會將偶然變成必然，將幸運永遠留在身邊。
上官怒覺得，幸運從來就沒喜歡過自己。
狹刀落地，踉蹌後退，上官怒心中最後一點信心也消失了，將死的恐懼趁虛而入，品嘗最後一刻的美味。
他覺得全身的血都涼了，好像正從一個巨大的口子向外傾泄，他低頭尋找那個傷口，卻沒有找到。
顧慎為走到上官怒面前，手中的五峰刀平放在對方的肩上。
上官怒不由自主地跪下，支撐驕傲的一切都被打破，他正處於短暫的迷茫當中，抬頭看著龍王，嘴巴一張一合，似乎要開口求饒，結果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反而吞進去一點東西。
顧慎為在他嘴裡塞進去一粒藥丸，退後幾步，說：「今天，我饒你不死，好好活著，下一次，我會取你性命。」
好一會，上官怒才明白龍王這些話的意思，手腳並用，慌張地奪門而出，用盡全部力氣，跑回自己的住處，倒在床上瑟瑟發抖，甚至沒去想龍王讓自己吃的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真實的自己，上官怒對此深感厭惡。
顧慎為沒有殺上官怒，不是因為憐憫，那是他早已斬草除根的情感，而是因為他與衛嵩有過協議。
衛嵩會讓龍王見到上官怒，但是只有在成功刺殺老汗王之後，這個人的性命才歸龍王，提前動手，會被視為終止密謀。
心中的仇恨越來深，顧慎為對它的控制卻比從前更加得心應手，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總是存在著矛盾，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協調這兩者的關係。
跟衛嵩一樣，上官怒逃不出顧慎為的掌握，當顧慎為再想殺人的時候，即使遠隔萬里，也能讓這兩個人乖乖送上門來。
上官怒剛剛跑出去，衛兵進來通報說上官飛求見。
上官飛一臉的驚訝，「那是我八哥嗎？怎麼……變化真是太大了，估計八嫂現在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了。」
上官飛心中本就淡薄的親情早已消磨一空，對八哥上官怒的現狀，他只感到驚訝，沒有一絲同情。
「什麼事？」顧慎為記得自己沒有召見過他。
「真是巧，上官雲也來了，而且也是要去北庭，還想跟咱們同行。」上官飛被雙方當成傳話筒，對這個角色他已經習慣，甚至無需多做解釋。
「好啊。」
「上官雲還帶來一個人，從前在學堂里教書的張楫，不知龍王還記不記得他，老傢伙現在不一樣了，從前就趾高氣揚，現在眼睛都快長到頭頂了，竟然大咧咧地跟我說『去把龍王叫來，我要見他』，你說可笑不可笑？」
顧慎為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相反，他的警惕比面對拿刀的上官怒時還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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