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二年
龍擒鷹快要七十歲了,在大雪山男性當中,算是罕見的高壽,可是他卻沒有獲得罕見的福氣:最後一名孫子的屍體擺在他面前,落神峰族長從此後繼無人。
龍擒鷹伸手合上孫子的雙眼,站起身,用同一隻手握住又長又寬的大劍,那隻手骨節突出、布滿皺紋,像枯萎的樹枝,只有接觸到它的人才知道,這隻手仍然充滿力量。
他從低矮昏暗的屋子走入室外,這是一年當中大雪山最冷的季節,哈出的氣都能凍成冰,他卻覺得渾身燥熱,幾乎想跟年輕時一樣脫光衣裳在雪地里打滾。
陽光在雪面上反射,龍擒鷹眯起眼睛,深深吸進一口冷冽清新的空氣,心中懷疑離了雪自己能不能活過一天,目光在所剩無幾的族人臉上一一掃過,每一張臉孔他都認得,能叫出名字來,甚至說出降生年份。
雪地里稀稀落落地站著二百餘人,一多半是婦女與老人,能拿起重劍的年輕人不到五十名,只有零星幾名兒童的身影。
大雪山五峰之長的落神峰就這麼衰落了,縱然龍擒鷹唯一的孫子還活著,即使外面沒有成堆的敵人阻截,他們也會在荒蕪的山谷里自生自滅,血脈凍結,子嗣永絕。
龍擒鷹高高舉起重劍,他想說幾句話鼓舞士氣,可是看到族人沉默堅毅的眼神,他知道沒有必要喋喋不休,大雪山的兒郎向來不善言辭,他們天生就只會戰鬥,就算是剩下一個人,也會戰鬥至死,無需美言與金錢的刺激。
「嗡嗯——」龍擒鷹昂起頭,從胸腔中發出厚重的低吟聲,連綿不絕,越來越高亢。
先是壯年男子,隨後是老人與婦女,跟隨老族長一塊昂首發聲,慷慨悲諒的龍吟在山谷之間回蕩,餘音長久不絕。
另一股更強大的聲音加入進來,很快壓過了落神峰眾人的吟聲,那是無數只獸角發出的吼聲,彷彿千軍萬馬正在逼近。
龍擒鷹放下重劍,沖人群中招手,五名六到十歲的孩子來到老族長面前,三男兩女,手裡拎著跟身高差不多的長劍,堅毅的表情已經證明他們的純正血脈。
五個人,數百年前先民進入大雪山時也是五個人,繁衍生息,子孫填滿了每一座適宜居住的山谷。
「誰都能死,他們不能死。」龍擒鷹開口說道,這是一句命令,也是一種期望與祈禱。
山谷外的號角聲漸漸歇止,成群的劍客緩緩逼近,一律獸皮裹身,平放在肩上的寬大重劍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動,好像一大塊移動的冰山,向落神峰最後的族人殺來。
龍擒鷹甩掉身上的獸毛披肩,帶頭迎向敵人,在他身後是五十餘名主力劍客,再往後是還能勉強拿動重劍的老人,那些劍已經銹斑累累,卻仍然渴望著鮮血的浸染,婦女們手持重量輕了許多的直身單刀,這些刀曾經在落神峰最後幾隻馴獸脖子上放血,一樣能在敵人身上捅個窟窿。
五名孩子留在最後,他們想衝到前面,卻被大人攔住,只能站在山坡上,急迫地向下張望。
敵方的劍客有三四百名,全是身強力壯的男子,帶頭者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穿黑色獸皮裁成的大氅,長著碩大有力的下巴,眼睛跟大雪山居民一樣,總是眯著的,重劍在他手中顯得輕飄飄的。
兩伙人相距五十步左右停住腳步,落神峰一方的地勢稍高一些。
多少年了,大雪山五峰部落的混戰終於迎來結束的曙光,身為勝利者,彈多峰族長龍嘯士有許多話要說,「放下劍,女人和十歲以下的孩子可以活。」
「活著給彈多峰當奴隸嗎?」龍擒鷹寧願直接展開戰鬥,但是在大雪山,有些規矩總是要遵守的。
「五龍子孫只會當劍客,不會當奴隸。」
「是嗎?那些失蹤的孩子是被野獸叼走了?」
「不管是誰叼走的,都不會是我。」
龍擒鷹回頭看著沉默的族人,不明白自己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於是雙手舉起重劍,發出宣戰,「落神峰龍擒鷹,求戰。」
老人邁著沉穩的步伐,進入兩伙劍客之間的場地,剎那間雄心勃發,手中的劍似乎也輕了許多。
龍嘯士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可以下令蜂擁而上,將落神峰最後一股力量趕盡殺絕,但他決定按規矩來,讓那些心懷疑慮的人看看,誰才配當大雪山五峰共主。
他自己不會上場,殺死一名垂死的老人,不會給他帶來榮譽。
一名二十多歲的劍客搶先越眾而出,他渴望誅殺落神峰族長的名聲,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如果有人提醒他小心,他會勃然大怒跟其翻臉,一個快要七十歲的老頭子,如果不能在十招以內斃敵,那才是最丟臉的事情。
「我是彈多……」
「來吧!」
老人大喝一聲,整座山谷似乎都為之一顫,年輕劍客後面的話戛然而止,臉上不由得一紅,低喝一聲,持劍沖了上去。
龍擒鷹計算著對手的步伐,覺得差不多了,猛然跨出一大步,第二步高高躍起,重劍先發制人,狠狠地砸向年輕的劍客,力道之猛,讓人無法相信這是一名行將就木的老人。
年輕劍客硬接了這一劍,雙腿深深陷入積雪之中,身子一晃,老人的第二劍已經砍來,年輕劍客再次硬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仍然咬著牙,雙手托著重劍。
熱血在龍擒鷹松馳的皮膚下面快速流動,心臟噴薄欲出。
第三劍,砍斷了對手的重劍和半邊身子,紅色的血迅速地在白色的雪上面漫延,彷彿單調山谷中的一朵鮮花。
熱血冷卻得如此之快,龍擒鷹突然間連舉起重劍都覺得困難,但他不能退卻,也不能認輸,身後站著落神峰全部的族人,哪怕只是保護他們一小會,他也要堅持下去。
重劍重新舉在空中,一縷血絲順著冰一樣光滑的劍身蜿蜒流下。
龍嘯士面色陰沉,老傢伙還跟從前一樣固執,不能再讓族人一個接一個上去送死了,他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客人。
客人點點頭,解下厚重的斗篷,拔出腰間的單刀,走向場地中間的老劍客。
他沒有浪費時間自報家門,而是直接跑向龍擒鷹,老人嚴陣以待,這人一看就不是大雪山兒郎,似乎是名高手。
兩人相隔還有不到十步,一劍一刀即將交鋒,斜刺里飛出一隻雪團,直逼持刀客人。
客人陡然止步,揮刀擋開雪團,臉色一變,「落神峰也學會暗箭傷人了嗎?」
龍擒鷹跟敵人一樣驚訝,對這種指控怒不可遏,正要開口駁斥,左手山坡上一個聲音已經搶在他的前面,「暗箭傷人是金鵬堡的特長,別人可不容易學會。」
一名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全身都穿著雪白的衣裳,隱藏在雪地里,竟然一直沒有被發現,他的臉色同樣蒼白,腰間別著一刀一劍,大雪山的劍客誰也不認識他。
「金鵬殺手!」有人驚呼,認出青年腰間的一柄兵器是狹刀。
劍拔弩張的兩伙人同時發出怒吼,他們之間的仇恨再深,也不比不上對金鵬堡的憎惡,正是那個不擇手段不求榮譽的殺手組織,堵住大雪山的出口,每年都從各個部落偷搶拐騙不經事的兒童。
大雪山五峰部落連年內鬥不休,每一方提出的口號都是聯合抗擊金鵬堡。
「我叫楊歡,是金鵬堡的叛逃者,這一位才是如假包換的金鵬殺手。」等到雙方的吼叫聲全都停止,青年才為自己辯解。
「楊歡」這個名字沒有幾個人聽說過,可是「金鵬堡叛逃者」許多人都有耳聞,兩名年輕的殺手在眾目睽睽之下逃得無影無蹤,這是獨步王的奇恥大辱,在整個西域流傳甚廣。
「哈哈。」持刀客人發出不屑的大笑,「你說我是金鵬殺手,我還說你是姦細呢,憑你一句話,就想證明彈多峰與外敵勾結嗎?」
客人很聰明地將青年的指控引向身後的彈多峰族長龍嘯士。
青年不是來做口舌之爭的,拔出腰下的劍,像最靈巧的鹿一樣,跳躍著沖向持刀客人。
無論是大雪山哪一方的人,都不會幹預這場公平的比武,龍擒鷹甚至退後數步,將場地讓出來。
持刀客人雙腿微蹲,等待最佳時機好突然躍到對手側后。
青年幾個跳躍就到了近前,像一陣風似地從敵人身邊掠過,似乎臨場膽怯,沒有交手就逃跑了,直到衝出十幾步,才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不動的持刀客人。
「他身上有金鵬堡腰牌,這是他們相互辨認的憑據。」青年收起劍,表示戰鬥已經結束。
只有極少數人看清了青年的劍招,龍擒鷹即是其中之一,他離屍體最近,走過去,手一碰到持刀客人,屍體就倒了下去,他彎腰摸索了一會,掏出一塊淡黃色的橢圓形玉牌,高高舉起,向眾人展示。
金鵬堡腰牌,每一位大雪山劍客都認得。
沒人信任突然冒出來的白衣青年,但不管是敵是友,都相信落神峰族長龍擒鷹。
即使是龍嘯士,也不敢指責老劍客造假,他將矛頭對準了青年,「閣下的手真是快,塞腰牌栽贓陷害挑撥離間,果然是金鵬堡的風格。」
「嘿,你也知道金鵬堡擅長挑撥離間。」青年抬高聲間,讓山谷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大雪山堂堂男兒,不能聯手抗敵,只會自相殘殺,你們難道不臉紅嗎?」
大雪山劍客可不習慣被人指責,無論這人是出於好意還是壞意,兩伙人同時轉向青年大聲斥責,心急的人抗著重劍就向他衝去。
反而是龍嘯士止住了族人,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要鏟滅落神峰,不願節外生枝,「小子,膽子倒不小,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青年沒有看問話的人,目光投向龍擒鷹,「我是龍濤龍海的朋友,他倆臨死前委託我重整大雪山五峰。」
龍擒鷹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身子還是一顫,「我那兩個孫兒死了?」
「嗯,他們在石堡里殺死了一名金鵬殺手,遭到了報復。」
「好!」龍擒鷹大喝道,能在金鵬堡內殺人,大雪山裡還沒有別人做得到。
落神峰多了一名劍客當幫手,龍嘯士冷哼一聲,這對今天的戰局沒有影響,而且白衣青年干涉決鬥,省了不少麻煩。
龍嘯士舉起重劍,從腹腔最深處喊出一個字,「殺!」
兩伙人吼叫著衝鋒,他們不喜歡言語辯論,只會流血拚殺。
一場混戰即將暴發,白衣劍客正好被夾在中間,他撮起雙唇發出尖銳的哨聲。
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多出一片烏雲,在眾人頭頂快速掠過。
紅頂大鵬從天而降,第一下攻擊就啄去龍嘯士的一枚眼珠,隨後重新飛起,落在白衣青年身後,張開巨大的雙翅,將他護住,昂首吞咽,睥睨左右。
兩方劍客齊聲驚呼,將龍嘯士的慘叫聲都壓住了。
故老傳說,大鵬鳥以眾龍為食,身為五龍子孫,這是他們最忌憚的生物,沒想到這世上真有這樣一隻神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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