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仙人
殘冬的污雪堆積在牆角，在慘白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具具高度腐爛的屍體，春天將於這腐朽中誕生。
少年端坐在望城巷的牆壁上，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非要來見彭仙人。
他將新鑄的劍抱在懷裡，好像攬著相思已久的情人，他還不懂得如何愛人，已經感受到了愛劍的真情，劍是他的一切。
他就像剛剛學會說話的兒童，要在一切場合發聲，好證明自己的發音能力。
他忽然醒悟，彭仙人讓許小益轉達的並非預言，而是約戰，一名劍客對另一名劍客的約戰。
顧慎為重新站起身，像覓食的野貓一樣在牆頭跳躍，沒多久就到了得意樓後面，向牆外望去，不遠處的貴園桃林隱約可見。
得意樓一、二層黑黢黢一片，三層隱約有一盞孤燈明滅。
少年殺手正琢磨著如何攀爬上去，三樓打開一扇小窗，就是這扇小窗曾經阻止過初陽君與少年比劍。
窗內探出一張臉來，滿臉坑窪，眼皮外翻，鼻孔缺了一半，好象整個人掉在熱水中被燙過一樣，丑得連月光都為之一震。
「你怎麼才來？」醜人一躍而出，輕巧地落在牆頭，兩腿微彎，雙臂展開，亮出兩隻短劍。
得意樓里養著許多奇奇怪怪的人，顧慎為早就見識過，「彭仙人？」
「是我。」
彭仙人竟然是這樣一位醜陋沒有風度的人，顧慎為深感意外，他想象中這位神算先生總該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才對。
殺手是來比劍的，於是不再說廢話，全神貫注於劍上，彭仙人既然是葉四郎、初陽君的師父，武功不可小覷，顧慎為要踩在他的屍體上將劍術再進一層。
荷女像只蜘蛛一樣貼在牆面上，她與歡奴同時動手，這是兩人商議后的決定，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同時獵殺高手。
他們是殺手，只求殺死對方並提升劍術，為此不擇手段。
「你不是他的對手。」樓上又有人說話，露出一張同樣丑的面孔。
第二名醜人躍身而出，落在殺手身後，亮出一模一樣的兩隻短劍。
「閣下是？」顧慎為有點糊塗了，也開始警覺起來，如果這是陷阱的話，他與荷女就要執行第二套方案——躥進桃林逃之夭夭。
「彭仙人。」第二名醜人的語氣有點不耐煩，好像殺手在明知故問似的。
顧慎為越發迷惑不解，難道彭仙人在有意戲耍他？可這有什麼意義？算命的花招？
連串的念頭在顧慎為腦子裡一閃而過，隨後猛然醒悟，大敵當前，這種思考多麼愚蠢，所以他採用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利劍出鞘，刺向第一名醜人，醜人的「生命之氣」清晰可見，比葉、初二人的破綻還要明顯，顧慎為有把握一擊必中，荷女甚至沒必要幫助。
他會從第一名醜人頭頂躍過，用對方的屍體阻擋第二名醜人，他好獲得片刻的喘息，準備出下一劍。
一切如他預想的那樣，黑衣少年像一隻烏鴉掠過醜人的頭頂，準確落地，面對著敵人，只是手中的劍沒有了，醜人也沒有死，轉過身，握著短劍的雙臂垂下，兇惡的目光中帶有一絲讚賞，彷彿剛剛看到一隻猴子表演了人類才會的動作。
劍被奪走了，顧慎為驚駭得連退三步。
奪劍的不是兩名醜人，而是三樓窗口露面的第三個人，身穿月光樣的白袍，方方正正的一張臉，兩道濃眉跟匕首似的橫在額上，長須垂胸，右手拎著同樣顏色的絹索，左手拿著殺手的劍。
「上來。」
白袍人聲音威嚴，並未有意威嚇，說出的話卻讓人難以拒絕。
「你是誰？」
顧慎為打定主意，趁對方回答時分神馬上逃走，得意樓比他想象得要複雜得多，這次探訪有些莽撞了，可是白袍人說出的話又讓他留下了。
「彭仙人。」
少年殺手不再覺得這是一場遊戲，他感到憤怒，卻感覺不出危險。
兩名醜人跳下高牆，推開後門走進一樓。
門戶為殺手敞開著。
顧慎為向來是個多疑的人，這時不知為什麼，對「彭仙人」的話十分相信，他就像謎題解到一半的痴人，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虎穴狼窩，都要繼續向前走下去。
顧慎為輕跺一腳，也跳下高牆，走進得意樓，荷女得到暗示，應該會偷偷離去，如果是陷阱，一個人闖就夠了。
一樓茶館里沒有人，茶具收拾得整整齊齊，二樓也沒有人，空蕩蕩的，只在牆邊擺放著一圈椅子，三樓擠滿了人。
房間很大，中間豎著一尊細長的銅像，隱約是仙女飛升的樣子，一隻手臂高高抬起，擎著一盞小油燈。
整座得意樓的光亮都來自於它。
周圍的人或坐或立，大概有三四十人，絕大多數醜陋不堪，身體也有殘疾，其中幾位顧慎為有印象，曾經在一樓茶館里見過，另有四五人卻是極為俊美的人物，像那位白袍長須的持索人，風度氣韻比葉四郎、初陽君不遑多讓。
總之，三樓沒有一位長相普通的人，不是極丑就是極美。
最裡面，擺著一張巨大的屏風，上面寫滿了字，顧慎為一個也看不清，這讓他想起了從來不以真面目見人的羅寧茶。
白袍客走上前來，微微躬身，雙手捧劍，物歸原主。
顧慎為接過劍，猶豫了一下，收劍回鞘，沒人說話，他也不開口，心裡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真確。
「你的劍法很好，是跟誰學的？」一名獨腿漢子問道。
「我的劍法不好，要不也不會被人一下子奪走。」
「不不，劍法很好，是你學的不對，意志不夠堅定，才被人趁虛而入。」說話的人是一名後背高高隆起的駝子。
「你……你們是誰？」
「說過好幾次了，我是彭仙人。」這回開口的是一名英俊的青年。
顧慎為心裡好像有一隻爬蟲在蠕動，既令人噁心又毛骨聳然，他見過支離破碎的屍體、堆積如山的死人，卻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到不自在。
「你們……」顧慎為的目光在數十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屏風上，真正的彭仙人在它後面，其他人全是傳話的傀儡，想明白這一點，雖然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顧慎為已經不那麼害怕了。
「嘿，閣下故弄玄虛的把戲倒是挺在行。」顧慎為心裡想的是許小益，那個小子上過三樓，又到處打聽了好幾天，竟然沒說這麼重要的情報。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顧慎為盯著屏風，不再管這回說話的是哪一個怪人，「你好像盼著我來。」
「嗯，我還以為你早就會來，可你疑心重重，耽誤了不少時間。」
「你沒有給自己算一卦嗎？」
「信則靈，不信則虛，世人相信，我給他們算命，我不信，所以從來不給自己算。」
彭仙人倒也坦白，顧慎為發現自己的戒心不停地在下降，只要稍一放鬆，就會不知不覺地感到心安，身邊圍著好幾十人，看樣子個個都是頂尖高手，他卻一點也不緊張，十分確定誰也不會出手傷害他。
「我來了，你想怎樣？」
「你殺了葉四郎和初陽君。」
「哼，他們是你的徒弟？」
「不是，他們只是曾經跟我學劍，學成之後又離我而去的人。」
在顧慎為看來這又是故弄玄虛，可是馬上理解了，他曾經跟雪娘學過許多武功，兩人卻沒有師徒關係。
「所以你想利用我把他們殺了。」顧慎為總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的心思，他很少錯。
「我沒想殺他們，也沒想利用你，這是兩種劍法的比試，我只想知道結果。」
這是一次詭異的對話，彭仙人每一次開口的聲音都不一樣，可能來自任何方向，顧慎為盯著屏風，將對方想象成第一流的口技大師，好讓自己的感覺能夠正常一點，「殺人的劍勝過了決鬥的劍。」
「在我看來，是無情之劍勝過了有情之劍。」
「哈哈。」顧慎為仰頭笑了兩聲，笑聲未絕，突然躥向屏風，他要知道彭仙人的真面目。
明明空無一人的地方冒出了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顧慎為倏然後退，他本來應該立刻改變方向再沖一次的，可擋路之人的面容讓他吃了一驚，內息稍滯，已經失去了突襲的良機。
從屏風後面出來的是一名十來歲的少年，形容尚還稚嫩，可是眉眼之間與初陽君出奇的相似，同樣如女子一般溫柔嫻靜。
「你是……初陽君的弟弟？」
「我是彭仙人。」少年開口還是這樣一句話。
顧慎為驚疑不定，悄沒聲地，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顧慎為用力甩動，卻像粘住了一樣，他想拔刀，另一隻手也被人握住了。
握他手腕的人又與別人握手，就這樣一個著一個，最後在少年那裡匯合。
再一次，殺手失去了察覺危險的能力，他好像知道所有人都無惡意，這是彭仙人在幫助他。
從屏風後面慢慢露出一支漆黑的拐杖，似鐵非鐵，似木非木，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一股柔和的內息從左臂傳入，由右臂流出，如是三次，大家一起鬆手，拐杖收回，少年退入屏風後面。
「怪不得，怪不得。」彭仙人又借用某人的口說，「有八荒指力壓制著，你還能練成這樣的劍術，真是難得。」
「你能去除它？」顧慎為脫口問道，聲音發顫，八荒指力是內傷也是心病，他盡量不去想它，但是雪娘定下的三年時間就快到了，他盼望著奇迹。
「我能。」蒼老的聲音充滿了權威，顧慎為卻沒來由地心中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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