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公平
天色剛剛微明，顧慎為就悄悄爬起，走出房間，外面粗冽的新鮮空氣令他精神一振。
金鵬堡像一隻毛色與草木相仿的野獸，當它趴伏沉睡的時候，殺氣盡消，顧慎為恍惚產生一種自己就是石堡主人的感覺。
顧慎為搖頭甩掉這個錯覺，他雖然看不到也聽不見，但他知道警惕的守夜人就隱藏在附近，他若是敢亂闖，就會引出野獸的利爪來。
他跑向學堂，身為上官如的伴隨，在這條路線上行走是他的權力，雖然時間有點早，看到少年的守夜人大概會以為這是一名急於討好主人的奴才。
學堂門口空無一人。
顧慎為向各個方向聆聽，如果堡外又發生過什麼大事，或許會在堡內引發一點反應。
一切正常，正常得令他不安，接著腳步聲響起。
跑來的人是上官如和上官雨時，只有兩人，上官飛和其他貼身書童都不見蹤影，時間還是太早，這些人仍縮在溫暖的被窩裡不想起床。
兩人一臉嚴肅，看神色好像也和顧慎為一樣整夜未睡，從他身邊跑過時沒有理睬，也沒有招呼。
顧慎為撒腿跑在上官如身後，只有跟著這位小主人，他才能在堡內自由行動，上官雨時扭頭瞪了他一眼，卻沒有禁止這名奴才的跟隨。
遠遠地，顧慎為看到堡門緊閉，但是當三人跑近時，大門卻緩緩打開，這進一步證實了顧慎為的猜想，堡里有許多看不到的守衛，雙胞胎不管怎麼折騰，都有目光在關注著。
堡門暢開的越來越大，逐漸顯露出外面的廣場。
顧慎為看到了楊元帥攜帶的幡旗，冷冷地低垂著，好似凍僵了一般。
接著他又看到了第二根旗杆。
太陽正在升起，世界在他面前卻是一片黑暗，他彷彿又回到滅門那天晚上，身處夢中，雙腿不由自主地擺動，被迫跑向那隻已經吞噬他多半個人生的怪獸。
楊元帥的頭顱插在他自己的長槍上，跟弟弟楊崢的死法一樣。
地面上沒有屍體，兩個和尚也不見了蹤影，不知生死，昨天的降雪這時凍成了堅硬雪塊，未留絲毫殘斗的痕迹，好像自有金鵬堡以來，插著頭顱的長槍就立在那裡。
三名少年停在門前的石階上，誰也不想再前進一步，奔跑之後發出的沉重呼吸聲，代替了一切語言。
奇怪的是，兩名少女也和顧慎為一樣，既震驚又失落，好像死去的挑戰者是為她們戰鬥。
身為一名急於討好主人的奴才，顧慎為這時應該說點什麼緩解上官如的心情，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對站在前邊的兩個人產生了激烈的仇恨。
上官家是他的仇人，每一個姓上官的人都不例外。
過了一會，又有人跑來，是上官飛帶著清奴等伴隨。
清奴雙手一拍，「好了，不用擔心了，這就是結局，我早就料到了，一個瘋老頭子敢來挑戰金鵬堡，還能有什麼下場？」
上官飛跑得有點急，扶著膝蓋喘了一會才直起身，「就這樣了？我還以為能看到青面呢。」
青面刺客是金鵬堡的傳說人物，即使是獨步王的親生兒子，在有資格獲得少主的稱號之前，也沒辦法驗證傳說的真實性。
除了最先到達的三名少年，再沒人對楊元帥的死感到失望，他們唯一不太滿意的是沒看到殺人的場面。
少年們還在指指點點，上官如突然轉身，粗魯地推開擋在身後的人群，大步向堡內走去，上官雨時緊隨其後，顧慎為只猶豫了一會，就被甩在後面，只得跟其他伴隨混在一起。
上官飛還沒有點評夠，但是他跟隨妹妹已成習慣，茫然地在堡內堡外掃了兩眼，轉身去追上官如。
一群伴隨察覺到了主人心情不好，全都識趣地默不作聲，甚至不敢靠主人太近，上官飛還好說，上官如可是會對僕人下狠手的。
一行人走過了近半座石堡，沒有去學堂，而是來到上官子弟學武的「捧月院」。
捧月院位於東堡，與學堂摘星院遙遙相對，但是自成一院，與東堡其他院落不相連屬，只有姓上官的人才有資格進入這裡，他們的訓練方式與選錄的殺手學徒自然不能一樣。
到了這裡，絕大部分伴隨只能留在外面，大家都鬆了口氣，進了捧月院，上官如只能找別人撒氣了。
可上官如一隻腳已經踏上台階，偏偏又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看著眾多伴隨，「咱們上官家就不能公平地比一次嗎？非得趁沒人的時候殺他？」
這個問題可沒人敢回答，而且大多數人也不覺得有必要回答，這裡是金鵬堡，從來不講「公平」。
「反正是殺了，怎麼殺的還不都一樣。」上官飛聳聳肩說道，對妹妹的氣憤感到莫名其妙。
上官如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經驗豐富的清奴咳了兩聲開口了，「其實很公平啊。」
「怎麼公平了？」上官如的語氣咄咄逼人，如果清奴應對不周，她好像就要出手打人。
「咱們是金鵬堡，培養的是殺手，擅長的是暗殺，天下皆知，這個楊元帥自然也不例外，他來挑戰，必然已經做好準備應付各種暗殺手段，所以我說很公平。咱們金鵬堡沒表面假裝是名門正派，背地裡搞陰謀詭計，咱們是『光明正大』的殺手，他公開來挑戰，咱們應戰，他暗中來偷襲，咱們也應戰，一切由他選擇。他死了，就是他技不如人，擋不住咱們金鵬堡的暗殺手段。一切都很公平。」
對清奴來說，這番話不過是金鵬堡多年來的老生常談，他稍加改造而已，可是對這些尚在學習人生的少年來說，卻無異於一場精彩深刻的教誨，尤其是其中幾個心事重重的少年。
顧慎為一直心情低落，混在人群中，又一次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清奴的幾句話卻如醍醐灌頂，將他猛然驚醒。
他曾經聽過類似的話，那還是在他被擄為奴的丁字路口，殺手葉勝恥笑遭他暗算的大雪山劍客，「你們總是這樣，『早該想到』，就是沒防備。」
清奴與葉勝的話是有道理的，顧慎為眼前因此浮現一個全新的世界，顧氏武功固然厲害，只是應對不了金鵬堡的暗殺手段，想要報仇，只學會高深的武功還遠遠不夠，他還得學習當殺手，了解殺手的一切。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顧氏殘遭屠滅，就是因為不能「知彼」。
雪娘當初培養他當殺手學徒時，顧慎為的想法只是藉此進入金鵬堡上層，就和他現在儘力討好雙胞胎是一個原因。
突然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與堡里的主人走得再近，頂多能殺死一兩人，早晚會漏餡，如果能摸透金鵬堡的運作方式，摸透殺手們的一切手段，即使曝露真實身份也不怕，他在外面一樣可以針鋒相對地報仇。
被清奴說服的不只是顧慎為一個人，上官如微揚著頭，也在思索，她雖是獨步王的女兒，仍得慢慢接受「暗殺即公平」的道理，然後她扭頭看堂姐上官雨時。
上官雨時也看著堂妹，兩人心有靈犀，在眼神中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上官雨時突然露出狡黠的微笑，「我要當。」
「我也是。」
「現在就去。」
上官如重重地點頭，拉著堂姐的手，向不遠處的東堡門戶跑去。
清奴聽得一頭霧水，等兩人跑出幾步了，他才恍然明白，兩位小姐是想闖進東堡學當殺手。
東堡是金鵬堡重地，守衛森嚴僅次於內宅，只有殺手和殺手學徒才能進入，清奴急忙叫道：「公子，不能去啊。」
話音未落，又從他身邊躥出三四條人影，去追趕上官如、上官雨時。
楊元帥之死，還有清奴的一番話，重新激起了少年們對殺手的幻想，但對象所有變化，不再是那些在堡里經常可見的殺手，像葉勝那種人，輕易就被挑戰者殺死，而是那些從不顯露身份，只活在傳說中的真正殺手。
清奴氣急敗壞，他雖然才三十來歲，可是不會武功，追不上精力旺盛的少年，又不能大聲斥責，因為追上去的幾人當中有小公子上官飛。
還有顧慎為。上官如與上官雨時一開口，他就猜到了兩人的想法，因為這想法和他的一模一樣，為了了解殺手的真實面目，他現在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東堡的門戶向來是關閉的，這可阻不住九公子，上官如腳步未停，就已經狠狠地敲門，響聲嘭嘭，急切得好像又有人上門來挑戰。
大門沒有開，門上鑲的一扇小門卻打開一條縫，裡面傳出陰沉的聲音，「什麼事？」
「王主有令。」
上官如的沮喪心情早已一掃而空，這時說起謊話彷彿隨手拈來。
王主是堡內的人對獨步王的敬稱，裡面的人聽到這兩個字顯然吃了一驚，又不太相信，愣了一下。
就這麼一會，上官如和上官雨時已經一起推門準備硬闖，後面上官飛、顧慎為和兩名書童也趕上來了。
清奴還在後面焦急地勸說，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對金鵬殺手的一番辯解竟帶來這種後果。
裡面的人發現不對，立刻用力關門，外面的兩名少女力量不如他，上官雨時喝道：「這是九公子，不準傷著她。」
守門人當然知道「九公子」是誰，力道馬下降下來，生怕不小心夾著王主的掌上明珠。
可是他患得患失，外面的人卻齊心協力，四名生力軍及時趕到，二話不說一齊用力推門。
門縫又開大了一點，上官如閃身躥入，守門人哎喲一聲，有點顧此失彼，傾刻間，另外五名少年也一一跟著闖了進去。
等清奴率領其他伴隨趕到時，小門已經重新關閉，清奴只能唉聲嘆息，祈禱兩位小主人不要在裡面惹太大的麻煩，更不要受到一丁點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