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章 阿干城(五)
鄭朗又看著旨書。
旨書文字不算精妙,只講了朝廷難處,但不希望他前去契丹,中間寫了一句,契丹來逼,朕為之旰食,繼日難寐,然朕寧失公主,勿令卿赴北境踏險。
寧肯將自己愛女嫁給契丹人,也不想你去契丹冒一點危險。
鄭朗忽然看著筆跡,怔忡的發獃。
是趙禎的親筆手書。
朝廷給大臣旨意不一定是皇上寫的,有詔書、敕書、制書、聖旨與御批等等。
御批便是地方大臣寫給朝廷的奏摺,大事或者遲疑不決的事務,兩府會交給皇上,皇上看后,簡單一點,會寫一個準,或者不準,或者批註一句話,將奏摺再發給地方執行。
大多數事務是在兩府決擇。包括聖旨或者制書等等,多由大臣代筆,其中又多由知制誥起草詔令。真正由皇帝寫詔書的少之又少。
鄭朗嘆了一口氣,看著東方,拋去皇帝身份不談,僅趙禎對自己拳拳之心,還能說什麼呢?
想著此次史上的經過。
後人往往恥之,其實三方來說,契丹人佔了最多的便宜,吃的虧最大,契丹真正衰落便從這次敲詐開始。
西夏機關算盡,卻斷了卿卿性命,以後宋朝多次攻伐西夏,契丹沒有過問,便從此次和談開始。
宋朝看似吃虧,卻開始迎來最難得的太平時光!
表現最出彩的便是富弼。
自己有後世的知識,這些知識甚至來自一些出土文物,能看得更清楚一點。身在局中想看透,有多難?
富弼表現很勇敢,也更有氣節。
鄭朗對富弼的好感遠超過韓琦,富弼也喜歡胡說八道,戾氣不輕,然而私心很少,從某種意上說,他與蔡襄等君子的德操已經無限接近了范仲淹。特別是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
但為什麼非得要自己?
以契丹的驕傲自大,有可能幾個月前的戰事都沒有關注,哪裡出了問題?
當然鄭朗也不知道富弼為了嚇唬契丹人,才搞出來的事。
沒有想明白,思考一會,寫了一封奏摺,說了幾件事,契丹不用擔心,他們此次派使者來,就是想和的,不想和直接開打就是,何必浪費口舌。希望朝中君臣要穩住。
自己都亂了,怎麼談?
然後說了阿干城的事,一旦西夏出兵龕谷會有多嚴重,有可能會入侵,自己做了一些安排。正好種師衡生病,未去環州赴任,希望自己去京城時,將種師留下來,監督戰局。等自己再回到涇原路時,讓種師衡離開。
有老種在涇原路,比自己還管用。
再調葛懷敏一道去京敘職。此次是境外作戰,有可能會發生,有可能不會發生,自己做了布置,但未必派上用場,於是沒有對葛懷敏說。怕葛懷敏在渭州聽聞后插手,反而壞了計劃。
這是好聽的說法,鄭朗擔心自己離開渭州,葛懷敏會壞自己大事,甚至李無昊能提前發起進攻。
要回大家一起回去。
鄭朗與葛懷敏略有不和,朝堂上也有所聞,但將帥不和的不是涇原路一處,比如許懷德與張亢的矛盾。鄭朗沒有向朝堂反應,葛懷敏陰著沒有說,所以一直沒有做調動。
鄭朗知道時間也耽擱不得。
雖說一個沒有向上精神的契丹,對宋朝危害構成不大。甚至若沒有西夏之逼,兩國交戰,契丹未必穩佔上風。童貫是輸了,不是契丹與宋朝懸殊很大,長途跋涉而來的西軍,久戰生厭,最強的耶律大石,契丹是哀軍是怒軍。
知道,但契丹還有一些人主戰的,比如蕭惠。
拖得越久,不是很有利。
於是再次用最快的快馬將奏摺送向京城。
情況一變再變,又將幾位參與的將領喊過來,張岊與王吉已經暗中率兵潛伏過去,但有老種、狄青、趙珣、景泰等大將坐鎮涇原。若老種不走,鄭朗會感到很幸福。
再次張方平與滕宗諒喊來,重新布置,最後說了一句:「政事問張方平,軍務交給種知州與狄知軍。」
還做了一個布置,一旦朝廷旨書發下來,鼓動百姓挽留自己,做樣子的,蠱惑無昊藉機出兵龕谷,進一步讓無昊造成錯覺,以為作戰的是瞎氈主力部隊。
然後寫了一封信給瞎氈,授他一個錦囊妙計。
與戰爭關係不大,是戰後的一個計策。
包括市易,從會州往西去是什麼地方?吐蕃的六穀部與甘州回鶻!他們對宋朝有友好感還是對西夏有友好感?這著棋局布得很深,不到關健時候鄭朗絕對不會拿出來用的。
此次錦囊妙計就與這個很深遠的棋子有著關朕。
詔書再次到達。
僅是五天時間,鄭朗愕然,從渭州到開封一個來回有多遠?二千九百里路,不知道為了快點將詔書送到渭州,跑死幾匹馬。
葛懷敏懵懂無知,不和內幕,回京敘職,十分喜歡,誰願意呆在西北?讓自己與鄭朗一道回京敘職,說明朝廷對他的器重。順便著活動活動,看能不能調到其他路,涇原路他不想再呆了,得意洋洋的準備行李。渭州城外在某些人宣傳下,百姓騷動起來,以為鄭朗此次回京再也不會回到涇原路。
鄭朗嘲諷德順軍各部對瞎氈的盲目忠誠。
其實百姓對他印象也很好。離曹瑋那種如臂使指,稍差一點。但也不錯了。
對漢人,這些羌人最嚮往。宋朝最好玩的事,便是倭奴人與秦州羌人向漢人借種。之所以有很多矛盾,也是宋朝的漢本位思想,造成官人盲目自大引起的。另外便是游牧與耕種文明的衝突。
後者無法調和,前者鄭朗做得很好,他也有漢本位思想,但看重的是同化,而不是岐視。大勝帶來的安全感。市易給百姓帶來的福利。犧牲戰士給予的重恤。僅差兩點,一個屯田沒有真正見效,二個時間短。否則他的聲望會在曹瑋之上。
已讓當地各蕃各羌十分滿足,害怕再換一個不好的官員。
鄭朗與他們依依惜別,勸說道:「我的妻妾女兒全部在渭州沒有離開,我也不會離開渭州的。這是去京城敘職,各位勿要聽信謠傳。」
又來到崔嫻面前說道:「你們也要保重。」
「嗯,你這次要順便去鄭州看一看幾個娘娘。」
「我知道了,」鄭朗有些皺眉頭,為了打擊西夏,自己可是間接地害死了許多大和尚。並且因為清空沒煙前峽川與石門川,導致須彌山上幾個寺廟門可羅雀。傳到後方,又生起一些謠言,不知道幾個娘娘又要怎麼罵自己。
「各位,回去,我去去就回,頂多一月時間!」鄭朗說完,一撥馬,帶著一隊侍衛飛快的向東馳去。
如今騎術高超,京城又不能耽擱,鄭朗幾乎是放馬狂奔東去的,一眨眼間,一行人成了地平線上的一行黑線,黑點,最後不見,只剩下天邊的白雲在輕悠的徘徊。
……
離開不久,阿干城之戰打響。
鄭朗認真的將戰爭過程分成三個部分,一個是戰前的準備,一個是戰時,一個是戰後的善後。三樣那一樣皆重要。無昊入侵龕谷,做得比較隱秘,只是建城,也沒有其他。所以史上宋朝聽聞后,宣瞎氈攻打阿干城,將這根釘子撥去。但瞎氈那有力量撥阿干城?更沒有想到阿干城一完工,西夏人便進攻龕谷。
有了金手指,料敵機先,無昊今年會一再的悲催……
夜晚降臨,中原春漸去,馬銜山下卻是春天最濃的時候。
五彩繽紛的春花開得如火似荼,雖是在夜色里,也象點點晶瑩剔透的星星,閃著美麗的身影。
薰人的夜風吹來,香氣襲人。
這是一片比較隱蔽的小山谷,側面便是八門寺,周圍除了一條小道外,便是高大蒼茫的馬銜山脈。
張岊將兩千五百名蕃兵召集,盯著諸人說道:「伊實濟嚕僅一萬人,在龕谷堡下與瞎氈鏖戰三天,馬上還有趙珣將軍率一萬餘大軍抄他們的後路,能分到我們手中的功勞並不多。能立多少戰功,就看你們這一晚上的表現。」
做戰前的動援。
張岊數次大捷,不僅是他個人勇猛,臨戰前的動援、戰時的調度與觀察能力也十分強悍,否則不可能一捷再捷。
趙保趙忠趙勝嗷嗷叫起來。
其他的不懂,鄭朗對他們說,已經派人接他們的家人過來,但想在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必須用戰功來換。前後數戰,這批人皆立下許多功勞,鄭朗也給了許多賞賜,更給了他們積極性。
至於不知不覺的他們只剩下四百來人,有誰去想?也不是來自一個部族,雖是女真人,同樣來自天南海北,不會產生兔死狐悲的念頭。
又有立功機會,再加上張岊一句的激將,全部叫起來,充滿對戰鬥的渴望。
張岊很喜歡,手下士兵越凶越好。
他還有一個用意,自己兩千五百名最強的精軍,對傷亡勞累的一萬敵人,後方還有一萬多宋軍到來,這一戰必勝無疑,無形中給了將士信心。
動援完畢,兩千五百人騎馬衝出。
鄭朗看到手下騎兵數量增加,很有成就感。張岊更喜歡,有騎兵才能追敵,才能擴大戰鬥成果。
還沒有指揮過全騎兵作戰過呢。
兩千多人,信心百倍的向谷外衝去,遠處八門寺迅速消失在身後……
東北方向,這支軍隊有些複雜,有準備衝殺的騎兵,還有一些後勤軍隊,帶著一些簡易的攻城梯子與勁弩,悄無聲息摸到清水河畔。
盯著小河,種師衡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揮手讓軍隊停下來,一起坐在河邊吃了乾糧,休息一會,種師衡這才下令:「渡河。」
這裡是清水河的上游,春天到來,雪水融化,清水河水始漲,但水位不深,一個個趟到河對岸。種師衡再次下令,讓士兵停下來,這次不是為了休息,而是包紮馬蹄,塞上馬嚼。
做完這系列安排后,大隊人馬再次上馬。
時有山路,不是很好走,磕磕碰碰的,象一群幽靈一樣,向龕谷峪的後方摸去……
龕谷堡上的吐蕃人正在守值,瞎氈親自走到城頭上。
鄭朗給他的指示,是想辦法將這支軍隊拖上三天。不是拖,是堅持。他控制的區域實際不大,河州部分地區,其他地區全部是父親的地盤,要麼是清水河龕谷峪一帶。手中擁有的兵力不多,又缺少將領指揮,在伊實濟嚕三天攻打下,龕谷堡已經搖搖欲墜。
倚著一處被西夏人撞斷的斷壁,看著對方大營,對方在休息,營寨里靜悄悄一片。又看著遠處,遠處便是熙蘭古道,越馬銜山到黃坪,到八門寺、龕谷峪到阿干河,前往蘭州。馬銜山這一條道路最為兇險,但哪裡有一支軍隊。
三更時分,四下里靜悄悄一片。月亮大半圓,快到了四月中旬,夜風搖動著樹木,發出細微沙沙的響聲。
忽然一陣轟鳴聲傳出。
一支人馬象閃電一樣向西夏營寨襲來。
巡邏營寨的西夏士兵剛剛吹響警訊號角,這支人馬已經衝到營寨前,兩個高大的身影率先來到寨門,手起刀落,幾聲慘叫,營寨簡易大門就被奪下,隨後數千人馬象怪獸一樣,踏入驚慌失措的敵營。
張岊與王吉進入敵營后,將兵馬迅速一分,一南一北象兩群殺神,在敵營中折騰起來。
得到警訊,有部分敵人開始準備起來。
可他們面對的幾乎可能是西北最強悍的軍隊之一。
張岊與王吉是兩個猛虎,身後還有兩千多大大小小的老虎,休說這支沒有多少準備的雜牌軍,就是無昊最強的鐵鷂子在此,也會被衝垮掉。
陸續的有將領頑強的將手下組織起來,但很快又被衝散。
士傷的慘叫,火光的騰起,整個西夏營地變成人間地獄。
瞎氈說道:「準備出擊。」
早就等著這一刻,所有士兵穿戴整齊,騎上馬,打開堡門,殺了出來。實際所謂的穿戴整齊,也不過備上武器,穿上獸皮而己。包括宋軍在內,全部是類似的穿戴。但是足矣。
伊實濟嚕也被驚醒,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看到自己手下開始潰敗。
看了一眼,立即指揮,即便逃跑也要有組織的逃跑,否則一萬人便丟在這裡。
匆匆的組織一下,帶著大部向阿干城逃了過去。
然而瞎氈的軍隊不停地在後面追擊剿殺,將伊實濟嚕殺蒙了頭,特別是襲營的那支軍隊很少,但就象魔鬼一樣,如若無人之敵一般,不斷地將自己後面的士兵格殺於馬下。
繼續狂奔,過了前方一片樹林,便是阿干河畔,伊實濟嚕喘了一口氣,到了阿干城中,有城池可守,就能逃出生天。
念頭剛轉完,樹林里忽然湧出來更多的軍隊,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邊,散成扇形狠撲過來。
這一刻里,幾乎所有將士心中皆失望了,就傳來對面的吐蕃語喊話:「投降不殺。」
完了,阿實濟嚕心裡想到。
帶著親衛,衝出一個缺口,繼續向西狂奔。將要趟過阿干河時,扭頭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手下大批大批的在黎明曙光中,下馬舉手投降。心中不解,瞎氈那來的那麼多軍隊?
難道是宋軍。想想又不象,宋朝的那個小宰相去了京城,許多百姓挽留,場面很大。況且這支軍隊中幾乎看不到什麼漢人的面孔。難道是唃廝啰派來的支援軍隊?
也來不及想,瞎氈手下沒有放過他,仍然在後面追擊。一直跑到阿干城,命僅守城將士將城門打開,伊實濟嚕率領殘部倉惶的逃進去,迅速將城門關起。就在他下馬登上城頭時,後面已經趕來許多敵人,甚至連梯子準備好了,弓箭手對射,可是城中士兵數量太少,迅速讓瞎氈軍隊殺到城牆下,搭上梯子,一個個奮不顧身上的沖了上去。
天光始亮,伊實濟嚕看著城頭上瞎氈部越來越多,心中萬分失望的打開北城門,向蘭州逃去。
戰鬥沒有結束,種師衡率軍撲向馬銜山西南的瓦川河,這裡有西夏另一處寨堡,瓦川會城。城堡不大,但背倚著馬銜山,臨著瓦會川,十分險固。兩城互為犄角,死死掐住龕谷峪的命門。既破阿干城,必破瓦川會城。
軍隊迅速來到瓦會川,此堡更要速戰速決,蘭州方向還有西夏一些軍隊,拖下去不符命這一次的戰略。
經過一番血戰,因為瞎氈軟弱,守城西夏將士皆很松……」根本沒有想到瞎氈反敗為勝,兩部朕軍暴起發難,傍晚時分又將瓦川會城奪下。
兩城悉數毀去,瓦會川城沒有辦法佔領,地勢不利。阿干城也是如此,它在阿干河西側,容易遭到西夏人攻擊。將一些建城材料拿下來,搬到阿干河東岸,重新建一座新城。
老種又留下五千名各族的士兵協助防守、築城,其餘人一起回去。
大戲終於上演。有心算無心,多數戰少數,必勝。但下面的才更有意義。
這一戰擊斃三千多名西夏士兵,主要是蘭州境內的羌人與吐蕃人,還有四千多名戰俘,瞎氈將戰俘集合起來,責問道:「昊賊勢大,我被逼與他苟且偷安,保全大家。但我對你們可薄否?宋朝禁榷,我為了你們生活更好一點,冒著風險,偷偷的放你們交易。為什麼攻打我?」
這些戰俘們低下腦袋。
若是進攻宋朝還有道理,進攻瞎氈,他們同樣心虛。戰勝心中稍安一些,關健又戰敗了。
瞎氈來到一個重傷的俘虜面前,放聲大哭,說道:「還有什麼比手足自相殘殺更悲慘的事嗎?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多暖人心的話!
所有俘虜全部哭了。
大家一起在哭,瞎氈本來是按照鄭朗吩咐的錦囊妙計去做的,這樣才能收買更多的人心,開始是假哭,最後哭動了情,泣不成聲。
抱頭相哭大半天,瞎氈吩咐拿來藥材,替傷兵包紮傷口,將他們一一釋放回去,包括馬匹都讓他們牽走,並且囑咐犧牲士兵的家屬前來阿干河東岸認領屍體。
當時種師衡聽到鄭朗這個提議后,折服得五體投地。
這才是真正最完美的一場戰役,會延伸出無數有利的操作空間,整個蘭州六穀殘部,心向著吐蕃的羌人,甚至遠在甘州心向著宋朝的回鶻人,會有許多百姓對無昊產生反叛的心思。再與市易、無昊的橫徵暴斂結合起來,一舉,便將箭頭射到肅州以外的地域!
但這是局部的戰役,更大的一場戰役是在京城。
經過五天狂奔,鄭朗終於抵達京城。還沒來得及下馬安息,便被趙禎派人帶到皇宮。還是在御書房,趙禎與十幾個大佬全部在等他。
行過禮后,趙禎說道:「鄭卿,為何如此之快?」
「陛下,在西北呆了很長時間,經常騎馬,騎術略漲。」
「一路辛苦。」
「是有點苦,」鄭朗揉了揉大腿,實際是屁股磨破了,隱隱作痛,但不能失去禮儀。
忽然外面太監進來稟報道:「苗貴妃求見。」
這些天最擔心的人便是她了,誰肯將親生女兒嫁到遙遠的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