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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鳴天下(三)

  范仲淹寫完了,長舒了一口氣。 

  暫時是無事的,就象武則天,一開始大仁大義,一旦大局註定,秋後慢慢算。 

  可是不悔! 

  然而疏奏呈上后,他左等右等,居然風平浪靜,碧空萬里,就象那個鄭家子寫的一樣,桐和荻賀葉瑟瑟,蜂飛蝶慶舞翩翩。河水無阻向海去,一路鋪綠到天涯。粼光彈奏黃金曲,青藻編織碧玉釵。繞檣紫薇飛雙燕,傍水芷蘭發岸花。朝堂安靜祥和,朝堂仍象一個風和日麗的大好春光。 

  這不大可能啊。 

  自己官職低,掀不起多大風浪,可這樣的一封疏奏上去后,也會引發一場小型的風暴,不該如此詳和。 

  老太太在搞什麼? 

  查了一查,他的奏摺根本沒有呈上去。 

  其實後來人多胡說八道,說范仲淹在秘閣校理這段時間裡,經常與皇帝見面,趙禎是偶爾會去秘閣看書,可有范仲淹上去攀談的份嗎? 

  這份奏摺被政事堂直接扣壓下來。 

  領導班子換了一批人,首相呂夷簡,次相夏竦、薛奎,樞密使陳堯佐。 

  對夏竦這個人後來很有爭議,可沒有他的手腕與皮厚,根本沒有辦法在歐陽修這些牙尖齒利的大臣眼皮底下存活。呂夷簡同樣有爭議,可這時候他犯得著與一個小小的范仲淹過不去嗎。薛奎權知開封府時,以嚴為治,京師為之肅清,權貴畏之,私下稱綽號為薛出油,這個人肯定不會對范仲淹安壞心的。陳堯佐來歷有些大,一門三兄弟,三進士二狀元,他哥哥陳堯叟與弟弟陳堯咨皆是狀元。這簡直太可怕了,三兄弟老子陳省華待客時,將三個兒子往外一拎,害得人家都不敢登門。 

  不過政績只有陳堯佐還可以,特別是陳堯叟,澶淵之役時,就是他帶著勸皇帝逃向江南的,結果被寇準一頓扁后,才停了刮躁。但陳堯佐的政績也僅在地方,到了朝堂后,反而膽子變得很小,幾乎不作為。 

  肯定也不會對范仲淹起壞心。 

  幾個大佬還真安了好心。你上這份疏后,老太太就退下來?等著倒大霉。我們將它壓下來,這件事也就遮過去了,老太太手腕雖高明,但殺戳心遠不及武則天。事後就是聽聞,也會當作沒有發生過。 

  范仲淹慢慢將這一節明白過來,嘆息一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該說的該做的,自己也說了也做了。多少也要考慮人家的感受。再說,自己職位小,就是想越級進言,都沒有門路。 

  可是看到朝政如此,他也不想與這些軟貨同流共污,於是主動上書辭職,你們將我調到外地。 

  幾個大佬一見大喜,這小子純是一把傷人又傷己的利劍,還是讓他到地方上打磨打磨。這一次反應超級快,任命范仲淹為河中府的判官,即日上任,馬上出京,走得越快越好。 

  還不放心,自范仲淹準備動身,就派了門人打聽消息,上了御街,哦,要離開了。出了南薰門,哦,出了內城,向外城出發了。這一回這小子終於走了,幾位大佬相視一眼,長鬆了一口氣。 

  咱傷不起啊。 

  沒有說,一切皆在不言中。 

  …… 

  但這不是一件小事,想瞞也瞞不住的,秘閣里的同僚,還有許多慕名前來的官員,甚至還有一些布衣儒生,比如儒生林獻可,同樣從并州調到京城擔任一名小官吏的劉渙,監察御史蔣堂、楊偕等等,一起前來為范仲淹送行。 

  對這個,幾個大佬沒有辦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皆是一群頑固不化之徒,如果管得緊,說不定來一個上書,惹得一身臭氣。 

  罪盔禍首離開就好。 

  一行人將范仲淹送到了城外的長亭,這也是朝廷有意的安排,設一個長亭,送人送到長亭外,多詩意雅意。柳永的相好,就是將柳永送到這座長亭,才灑淚回去的。只是沒有想到,讓婁煙派人堵上了。 

  不僅有他們,還有一些人前來為朋友告別,看到這一群官員前來,好奇的打聽。一聽,原來是范校理。這幾天京城傳遍了,一個個尊敬的讓出地方。相互坐下,設酒把歡。 

  說了一些憂國憂民的話,范仲淹正準備離開。 

  忽然兩個小孩子走了過來,范仲淹看著這兩個小孩子,帶著笑容,站了起來,他認識鄭朗,鄭朗不認識他,來到長亭,茫然地看著大家,問了一句:「誰是范希文。」 

  「某是,」范仲淹臉上笑容更勝。 

  晏殊早就忘記了此子,是自己回去后提醒晏殊的,結果晏殊沒有請動。當然,以晏殊的雅量,也犯不著與一個十二歲的小傢伙生氣。況且也被召回京城,那麼多事務,更不放在心上。 

  對此子的才華與字,范仲淹頗為欣賞。 

  這一切鄭朗不知道。 

  其他官員也不知道,就看著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穿著一身白裘,長得不算英俊,圓乎乎的小臉,不過氣質很從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丫環,穿著綠衣,梳著兩個小髻,懷中抱著一把古琴,正用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看著他們。 

  這是誰家的孩子?來幹嘛的? 

  鄭朗也看著范仲淹,這才是大神哪,中國幾千年歷史唯一的真正士大夫。 

  然而這個人生命起點卻是如此的貧寒甚至屈辱,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到朱家做了一名小妾,於是連帶著姓也改了,叫朱說。小妾的兒子,還不是朱家的親生子,范仲淹母子處境可想而知,最後居然被朱家將母子驅出家門。就連他自己的身世,到九歲才得知。 

  這樣的人,換作他人,早就消失了。 

  那時他真的很小,才九歲,才得知自己真正的姓氏。在這種屈辱下,他沒有自暴自棄,辭別了母親,發奮去外地求學。十二歲時漂到了雎陽學院,沒有人知道他這幾年到了哪裡,是怎麼熬過來的,連史書都不願提及,這是對士大夫的侮辱!要隱之。 

  要感謝宋朝的恩賜,鼓勵教育,雎陽書院將他收留下來。一個傳奇就開始了,生於憂患,甚至恥辱,朱說的起點已經低到不能再低! 

  看著此人,鄭朗都覺得身心被滌凈! 

  深施一禮:「請聽小子一曲。」 

  「好。」范仲淹鼓勵的笑道。 

  這幾月在京城也聽到他許多傳言,可憑自己直覺,這小子並不是傳言的那樣。 

  鄭朗端坐下來,手搭在琴弦上,彈了一首《白雪》。原來是《陽春白雪》,後來又改了改,一切為二,分成了《陽春》與《白雪》兩部。鄭朗只取了《白雪》,難度有些高,若是在兩個多月前,他還沒辦法彈奏,就是這樣,提前練了幾十遍。今天才能用此曲為這位品性高潔的士大夫送行。 

  范仲淹對曲不識,悄聲問了一句:「何曲?」 

  劉渙低聲答道:「白雪。」 

  范仲淹聽著曲中透出的那種冰凜高潔之意,忽然明白鄭家子用意,坐了下來,閉起眼睛傾聽。 

  場景有些古怪,可四周的人沒有一個說話,皆站著,安靜的將這首高潔的曲子聽完。 

  鄭朗彈完,一抱拳離開,居然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當真攸忽而來,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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