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雪中隱寺(五)
一秒鐘,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王虎還沒來得及反應,師父的手臂已被斬落在地。還好中年和尚下意識地一抬手救了他自己一命,但斷臂之痛仍然讓他眼前一黑,背靠佛壇癱坐了下來。
那幾人誰也沒料到壯漢會突下殺手,就是壯漢,也沒想到自己竟敢這麼干,而且還成功了。齊齊愣了一秒,那斯文男子才連忙催促道:「還愣著幹嘛?快去把佛像打破!」壯漢這才連忙爬上了佛壇,當先一斧劈去。中年和尚想要阻止他,卻因為失血過多而無法做到,徒勞地伸著手。
然而,就在他斧頭觸碰到佛像的一瞬間,一隻手陡然出現,準確地握住了斧刃。這隻手黝黑粗壯,關節掌間都是老繭,偏偏皮膚又很健康,充滿彈性與光澤,其主人定然是個常常勞動的少年人。
自己的斧頭一定砍到了這隻手,但,為何這隻手沒有半點事?壯漢目瞪口呆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一雙充滿殺意的眼睛。隨後他眼前一花,發現高老大跟斯文男子,正站在佛壇底下,驚恐地看著自己。
「咦?我為什麼能看見背後的他們?」這是壯漢在人世間想到的最後一個問題。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高老大震驚地退了兩步,望向大殿的角落。那裡除了一堆斷成無數截的麻繩,哪還有半個人的影子?斯文男子獃獃地看著佛壇上頭被扭到身後的屍體,忽然狂叫一聲,轉身就跑。這叫聲喚醒了震驚的高老大,兩人沒命似的逃出了大殿,那些曾經讓他們激動不已的「寶物」,此刻卻被丟在了一邊,生怕那重量會拖累自己,讓自己逃得慢上一些。
從佛壇上提著屍體躍下來,王虎一抖手,將屍體擲出十丈遠,丟進了前院,隨即緩步走出大殿。中年和尚本就疑惑王虎究竟是如何掙脫繩索的,況且還是將那麼粗的麻繩掙得寸寸斷裂,需要的力氣簡直大到匪夷所思。此刻見他擲屍,更是心中一震,那樣的手勁,怕要是先天境的武者才能辦到吧。王虎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了?
沒有時間思考,見王虎要出大殿,他連忙忍痛喝道:「不要去,放他們走罷!」
王虎身形猛地一頓,微微側目,卻先看見了那地上的斷臂。心中殺意再起,他腳步向前,目光堅定,沒有半點猶豫。中年和尚在他身後急得直欲追出,但他雖然連點身上穴道,暫時止住了血,卻也失血過多,頭暈目眩,手足酸軟,半點動彈不得。
沒過多久,王虎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前院中,只是他手上又多了兩具屍體,分別是那高老大與斯文男子的。
「夠了,夠了……」此時中年和尚已勉強站了起來,正靠在大殿的門上,望著王虎,喃喃自語,眼神複雜。
將兩具屍體與壯漢的屍體放在一起,王虎默默望了師父一眼,轉身再度離去。
拚命地在雪林中奔跑著,瘦猴連方向也不敢辨認,一刻也不停留,彷彿身後那座雄偉的寺院,此刻變成了吃人的地獄般恐怖可怕。
他這個人雖然也愛錢,但卻有一個極大的優點,便是不貪。所以就在那個自詡為智囊的斯文男子都失去理智的時候,他反而是眾人中最清醒的一個。當壯漢陡然發難,將中年和尚的一隻手砍斷時,他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眼一撇,卻看見那小和尚血紅著雙眼,身上纏繞的一圈圈麻繩正在一根根斷裂。這一發現直驚得他亡魂直冒,想也沒想,掉頭就跑。
平時,因為身形靈活,為人精明,他在這個盜墓團伙中,扮演的就是斥候這樣的角色。而此時,雖然早早就逃了出來,再加上即使在雪地上,他速度也不慢,不多時,他就將寺院拋在了身後,可他卻絲毫不敢放鬆,因為他知道,地上的積雪會留下他的蹤跡,憑那個小和尚踏雪無痕的本事,想追上他,恐怕不是什麼難事。他現在只希望他那三個闖下大禍的同伴能幫他多拖一點時間,等大雪將他的蹤跡覆蓋之後,他就徹底的安全了。而在這之前,他需要做的,是盡量離那個恐怖的小和尚遠一些,越遠越好。
閱人無數的他,在看到那小和尚血紅的雙眼時,就知道,自己那三個同伴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雖然自這個團伙成立至今,他們之間便只有利益,沒有半分友情,可此刻,他也不免生出了一絲兔死狐悲的心情。
「最起碼,替我多爭取一點時間吧。」他心中默念,腳下不停,霎時間,又奔出一段距離。
忽然,他的身體猛地停了下來,面如死灰。
前方,王虎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是在躲我嗎?」
那聲音,就如這凜冬之寒,顫然入骨。
王虎回來了,手中無例外,又帶著一具屍體。將四人的屍體丟在一處,他走到大殿門口,向中年和尚跪下,叩首道:「師父,弟子犯了殺戒,願意受罰。」
中年和尚臉色蒼白,冷漠地看著他道:「師父這個稱呼,如何敢當。」
王虎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從師父簡短的話語中,他聽出了一些特別的意味。
搖了搖頭,中年和尚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道:「貧僧這裡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你還是尋別處去吧。」
王虎驚叫道:「師父……」
「別叫我師父!」中年和尚忽然怒吼,打斷了他的話,斷臂處傷口迸裂。「你殺人時,可想過我這個師父?我阻止你時,你眼裡可有過我這個師父?既然如此,那我就當沒收過你這個徒弟罷!」
「可是師父,他們砍了你的手!」王虎哭叫。
「我佛既然可以割肉喂鷹,我為何不能捨身渡人?僅因為一隻手,你便害了四條人命,那是四條人命啊!你如何能夠下的了手!」中年和尚神色激動過後,再度轉冷。「別再說了,你……」他眼中閃過一絲悲涼,旋即轉過身去。
「去吧。」
「師父……」王虎怔怔地看著中年和尚的背影,臉上猶有淚痕。
「滾!」中年和尚沒有轉身,情緒突然失控,爆發出一聲怒罵。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但王虎沒有繼續哀求。他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直讓額上都流出了血,方才起身。深深地望了中年和尚的背影一眼,似要把這背影映入腦海,半晌,忽然轉身飛掠,眨眼間,便失去了蹤跡。
這時,中年和尚才轉過身來,遙望著空無一人的大門處,不知什麼時候,淚水早已滿面。
寂寞多年的深山,驀地響起一個少年不忿地悲吼,聲震四方。
少年時的回憶,在此中斷。
隨後的十年間,他游遍大江南北,遍訪名師,一方面為了切磋武技,提高自身,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弄清,當年忽然出現在體內的那股奇異的力量,究竟為何物。
當日,眼見師父手臂被砍下,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一陣恐慌。相依為命多年,早已視為親人一般的師父,遭受了如此苦難,他雖只是站在一旁,卻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心中之痛,難以用言語來形容。他多想告訴自己,眼前這一切都只是噩夢,只消掙開雙眼,一切便可回復原樣,師父會嚴肅地看著自己,斥責自己怎可在做早課時睡著,然而師父蒼白的臉色和那群人的叫囂卻在昭示著,這並非噩夢,而是個殘酷的事實。
下一刻,無邊的殺意自他心底升騰起來,他雙眼血紅,直欲放聲狂叫,將那幾人斃於掌下,可是身上堅固的麻繩,卻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的慘狀,絲毫動彈不得。對那群惡人的恨,以及對自己無用的恨,讓他渾身不可抑止地顫抖了起來。
為什麼平時師父讓自己打坐練功的時候自己要偷懶?若是自己的功力在深厚一些,這些麻繩恐怕就困不住自己了吧,如果自己能動,又怎會眼見這些歹徒行兇?亦或是,自己心腸再狠上一些,直接將這群人斃於荒野之中,師父又怎會知道?就算師父知道了,要打要罰,也便認了,如何能叫師父受這般苦難?王虎啊王虎,你堂堂七尺男兒,卻枉為人徒,枉為人徒啊!
無邊的自責與憤恨充斥在他的心中,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忽然間,他腦海中一片混沌,又復清明,只眨眼間,他如同換了一個人,渾身竟充滿了一種爆炸性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如此陌生,卻又彷彿理所當然,是他真實可以掌控的,完全屬於他的力量。
來不及疑惑,身上近乎本能地一發力,那原本牢不可破的麻繩,此刻卻被掙得寸寸斷裂,甚至王虎覺得自己還沒有用多大的力氣。
就是還未獲得這股強大到恐怖的力量,王虎也能輕鬆將那四人解決,更何況此刻的王虎宛若新生,與之前的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解決那伙兇徒的過程,簡直就像一個並不好笑的鬧劇,詭異而荒誕。
師父的古板與慈悲,他自小便深有體會,所以在殺了人後,他也早已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然而師父的決絕,是他未曾想到的。離開師門,出得大山,面對這陌生的世界,他前所未有的茫然。
今後該往哪裡去,該做些什麼,他不知道,也從未想過。
也是在被趕出師門之後,他才終於有時間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驚訝起來。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見聞並不廣博的他無從知曉。只是他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傳說中先天境的武者,也不過如此了吧?那麼,為什麼自己會忽然間就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呢?他清楚的知道,憑自己的見識,是無法得出答案的。所以,生活陡然失去了中心的他,暫時將找出那股力量的來源當做了自己的目標,然後開始了長達十年的遊歷。
這十年間,他所拜訪的武學名家不知幾何,有真正的大師,自然也有沽名釣譽之徒。然而讓他感嘆的是,時至現代,武學的沒落竟然到了這般地步,就是那些所謂的大師,放在古代,那也是排在三流之後的水準。靈隱寺與世隔絕,數百年未曾出世,他自小對武林的認識通通來自於師父,而師父也是聽長輩說起,平生唯一所見武者,便是那彷彿神仙中人,不知深淺的道人,所以他對武林的印象,還停留在在不知多少年前。這番出山,才知今時不同往日,本以為能與罕見的高手較量一番,然而這些現代所謂的武學名家在他眼中卻根本不堪一擊,這還讓他失望了好些日子。
雖然心中已經不抱希望,但他每次在與人切磋之後,還是隱晦地提起過自己身上的變化。結果不出他所料,對方聽過之後,要麼露出茫然的神色,要麼便是大驚失色,連忙問他是否吃過什麼天材地寶。對此,王虎只能苦笑。他們靈隱寺藏書頗豐,什麼奇物未曾記載過,要是他真的遇見天材地寶,還能認不出來?況且師父教育嚴厲,他自小便循規蹈矩,還真沒吃過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
未能得到答案,他也不灰心。畢竟對於他而言,人生的大半時間中,都居住在寺院,與世隔絕,生活里只有修行,沒有野心,只有過程,沒有目的。出得山來,他也茫然無措,不知該到哪裡去。而找到自己身上這股奇特力量的答案,以及提升自己的武學修為,只是他漫無目的的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調劑品罷了。或許正是他這種淡薄無為的心態,暗合了武學本意,不知在什麼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招式的領悟已然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是跳過了先天境,直接踏入了傳說中的武道極境。而對於這樣的變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無悲無喜。
對於此時的他而言,實力的提升沒有絲毫值得高興之處。因為他既沒有敵人,也沒有慾念。比起踏入尋常武者夢想中的武道極境,他更加希望能回到寺中,與師父平平淡淡地渡過餘生。然而,這比起踏入武道極境而言,只微不足道的夢想,在他眼中,卻比登天還難。
這時的他,還未接觸到這個世界更精彩的一面,滿以為自己或許已經無敵於天下了,沒能認識到實力的重要性。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