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餘相知的大名,京城上下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的。


  他是聖上登基那年科舉出仕的,那年科舉,他一路小三元走到大三元,風頭之盛將同屆學子壓得毫無出頭之路。


  點了狀元之後,當今聖上有意重用他,可熟悉之後,發現餘相知這個人,性子古怪、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若他能看得上眼,便是販夫走卒也能與你稱兄道弟,若他看不上眼,就是當朝首輔他也能不給麵子。


  這個不給當朝首輔麵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隨意拿來舉例。前任首輔林之軒當初看上餘相知,想招為女婿。無奈林家姑娘雖然蕙質蘭心素有賢名,可林家獨子卻是個十足的混世魔王。


  林之軒貴為一品大員,年近四十才得了林光耀這麽個兒子,全家人都當寶貝祖宗一樣寵著哄著,寶貝著寶貝著,就寶貝出一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出來。


  本來林之軒有意將自己的三女兒嫁給餘相知,餘相知年少有為,又得皇上看重,這門親事對餘相知來說,是青雲直上的登天梯;對林家來說也是頗有助益。可誰知餘相知得知此事,非但不同意,還當眾說林之軒貴為宰輔卻教兒不善,不能齊家、何以治國,他便是娶個鄉野村婦也不屑與這樣的人家結親。


  林光耀在京城名聲一直不好,大家礙於林首輔不好明說,可心裏早將林家十八輩兒祖宗都問候過幾次了,如今出了個餘相知,當眾指責林首輔不會養兒子,別管林家怎麽想,反正旁觀路人大呼爽快。


  林家被餘相知落了這麽大的臉麵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可畢竟不是公事,林光耀橫行霸道又確有其事,林首輔也不好在明麵上為難餘相知。但餘相知一入朝就將首輔大人得罪了個徹底,卻是板上釘釘了。


  狀元雖然難得,但是對於聖上而言,三年就有一個,即便是狀元授官也不過是七品,還入不了聖上的眼,所以得知餘相知得罪了林首輔也隻是感歎了一句少年意氣,就不再多言。真正讓當今皇上對餘相知又愛又恨,最終將他貶官國子監的原因,是因為餘相知打了監察禦史。


  餘相知一個文弱書生,雖然不能算是手無縛雞之力,但是也是個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文人。他,動手打了監察禦史。具體緣由很多人都不清楚,隻知道某天一上朝,監察禦史就頂著個黑眼圈參了餘相知一本。


  喉舌如刀,須知監察禦史也是正經進士出身,真擼開袖子開罵,不比餘相知這個狀元差。何況餘相知打的隻是一個禦史,但是得罪的卻是整個禦史台。


  時人極重臉麵,尤其是讀書人,須知刑不上大夫,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見官不跪,像他們這樣的,就算是犯了十惡不赦被拖到菜市口砍頭,也會用布將菜市口圍起來,確保他們的屍身不會被人看到,成全他們最後的顏麵。結果如今不但被人打了,還打在臉上。這還了得,別說是整個禦史台,就是朝廷上下正經進士出身的官員都要求將餘相知罷官免職。


  區區一個餘相知,還不至於讓皇上為了他去得罪天下的讀書人,可這餘相知又確實有才。皇帝既舍不得這個大才子,又恨他這銅豌豆一般的性子,於是就幹脆把他放在了國子監,讓他專心治學。。


  也正是因為餘相知這個性子,他在國子監多年,真正得他承認的學生卻寥寥可數。柳鈞楠知道俞文安仰慕餘相知很久了,所以特意打聽到餘相知的所在,帶著俞文安過來拜師。


  俞文安看著不遠處的莊子,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餘學正的性子你也聽說過,能不能拜入他門下,全看你自己如何表現了。文安,接下去表哥幫不了你什麽,你隻能靠你自己,去吧。”柳鈞楠對俞文安說道,俞文安轉頭看了柳鈞楠一眼,惶恐得像隻被長輩趕出窩的小獸。


  “去啊,你難道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柳鈞楠將俞文安又向前推了一把,催促道。


  俞文安盯著不遠處的大門,這個距離已經能讓他看清門頭匾額上題著的“靜園”兩個字。他心如擂鼓,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然後鼓起勇氣向前走去。


  柳鈞楠站到路邊,望著俞文安瘦削的背影漸漸走到靜園大門口,看著他抬手敲了敲門,看著他與靜園仆人交談,直到俞文安被請了進去,柳鈞楠都一直站在那裏,眼神錯也不錯地看著。


  “叭嚓!”房間裏不停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下人們低頭屏氣,生怕自己觸了裏麵那位的黴頭,被拿去當出氣筒。


  翡翠端著茶水點心扭著腰走了過來,走到門前聽見屋裏傳出俞文達的咒罵聲,連忙拉著門口的小丫鬟問道“多久了?”


  小丫鬟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屋內,低聲回道“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少爺從外麵回來臉色就不好。”


  “外麵的人都死了嗎?主子回來了連杯水都不知道送?!要你們幹什麽用!”屋內突然傳來俞文達的怒喝聲,翡翠連忙端著東西進去,一進屋就見滿地都是碎瓷片,俞文達坐在椅子上,麵色陰沉。


  翡翠上前,雙手端著茶碗送到俞文達麵前,嬌滴滴地說道“誰惹少爺生這麽大的氣啊,若真有那些不長眼的,少爺隻管回了太太便是,何苦氣壞了自己?”


  俞文達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翡翠的手趁著說話的功夫就攀上了俞文達的肩,俞文達被翡翠哄了一會兒,臉色沒那麽難看了,罵道“還能有誰?還不是三房那個小雜種,生得一副短命相不說,如今竟然還敢爬到我頭上來了。”


  俞文達一想起如今外麵紛紛傳揚靖勇公府四公子文曲星轉世,日後必有大造化,心中那股邪火就又湧了上來,將手裏的茶碗重重一放,說道“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玩意兒!老子不過是個沒人管教的庶子,娘又是商戶出身,放前朝那可是賤籍!不過是運氣好了點,過了府試,竟然也有人捧起他來了!”


  翡翠倚在俞文達身上,勸道“我當是誰呢,就那人也值得少爺動這麽大氣?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哪能跟我們大少爺比呢?少爺快別氣了,平白掉了自己的身份。”


  俞文達伸手摟著翡翠的腰,掌心順著翡翠的腰線緩緩滑動,心思也漸漸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兩人正在房間裏胡天胡地,門簾一撩,尤夫人帶著丫鬟就走了進來。


  尤夫人身邊的丫鬟青蘿看著滿地狼藉,內屋還不時傳來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氣得臉色大變,剛想開口,就被尤夫人打斷。


  “小姐?!”青蘿看著尤夫人又驚又氣,恨不得立時衝進去將裏麵的小妖精拖出來打死,尤夫人臉色有些白,站在原地頓了頓,才說道“走吧,我們回去。”


  “那……”丫鬟一指內室,像是氣不過。尤夫人看向她,重複道“我們走。”


  尤夫人不等青蘿反應,先一步從屋裏出去了。青蘿回頭瞪了一眼內室的方向,裏麵那兩人鬧得正是興致高昂,翡翠那一聲聲嬌呼簡直不堪入耳。青蘿跺了跺腳,轉身追著尤夫人回去了。


  回到房間裏,尤夫人頓時就繃不住了。在榻上坐下淚如雨下。青蘿一邊給尤夫人擦眼淚,一邊跟著哭道“小姐,你別急。咱們回去,咱們告訴老爺夫人去!姑爺這也太欺負人了!”


  “告訴爹娘又能怎麽辦?”尤夫人一邊哭一邊說道“我嫁都嫁過來了,難道還能攔著夫君不讓他納小?本來他們母子就看不慣我,我若再多言多語,以後這日子可怎麽過?”


  “他若隻是收幾個通房丫頭侍妾姨娘,我也不說什麽了。可你看看他,院試在即不說溫書,就跟那個翡翠勾搭上了。如今雖還未放榜,可你聽聽外麵都怎麽傳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四少爺被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他這個大少爺可有人提過一句?”


  尤夫人一想起這件事,心裏就又酸又痛。俞文達與她感情不深就算了,不管怎麽樣,她是正頭太太,就算俞文達小妾姨娘收一大堆,庶子庶女生一溜,也沒人能越過她去。可俞文達偏生眼高手低,在國子監進學這麽久,連府試都過得勉強。


  偏生自己還不知道深淺,臨考之前就跟丫鬟鬼混,真當自己是那些大才子,提筆成文出口成章了。如今院試已經考完,他還不知道著急,成天不是跟丫鬟滾在床上,就是指天咒罵俞文安搶了他的風頭。


  風頭?他有什麽風頭?除非俞家祖宗顯靈,不然俞文達這次院試絕對是過不了的。尤夫人自幼受尤大人教導,別的不敢說,在讀書這件事上,她看得比大多數人都透徹。俞文達幾斤幾兩,先前她不清楚,嫁過來這麽久,她還能不知道嗎?

  可惜俞文達母子倆都是拎不清的,才嫁過來的時候她還有心勸導,可說了兩次那兩人非但沒聽進去,反倒給自己招了好些不是。漸漸地,尤夫人也就不說了。


  她可以不在乎俞文達的寵愛,可以不在乎夫妻間的感情。可她不能不在乎俞文達的前途,出嫁隨夫,隻有俞文達好了,她才能好。不然,她在這俞府受盡冷落,還被許氏暗地裏磋磨,都是圖什麽?!


  “小姐,那怎麽辦啊?”青蘿見尤夫人哭得傷心,心裏著急卻又沒辦法開解。尤夫人哭過一陣,聽見青蘿這樣問,自己也有些茫然。


  “怎麽辦?”尤夫人眼角掛淚,看著青蘿茫然而絕望,“你問我怎麽辦,我又問誰去呢?”


  杭州。


  因為定下來入秋之後啟程回京,好不容易閑下來一段時間的慕晴泠又忙碌了起來。這次上京與之前那次不同,慕家所有產業財務都要細細打理,能帶走的全帶走,不能帶走的也要好好處置。


  慕家在杭州置下的產業不少,按照之前慕晴泠所想,老管家慕正帶著一眾慕家老仆留在杭州,看著慕家大宅還有杭州本地的商鋪、田莊。剩下的仆人遣散的遣散,該帶走的帶走。


  等這些雜事料理完,已經是半月之後了。慕晴泠望著瓦藍的晴空,怔怔地出神。一個不留神,時間竟過得這樣快。


  “小姐,想什麽呢?”雲橋見慕晴泠站在窗邊不說話也不動,便上前問道。


  “雲橋,他們走了……有半月了吧?”慕晴泠問道,雲橋怎能不知慕晴泠說的“他們”指的是誰,她掐指算了算,回道“整整好半月,不過欽差大人他們還押著那麽多犯人上路,怕是還沒到京城。”


  慕晴泠歎道“是啊,應該走不到那麽快……”


  雲橋想了想,咬了咬下唇,輕聲說道“小姐,我們真的要回去了嗎?”


  慕晴泠眸中顏色一沉,勾了勾嘴角,笑意卻絲毫沒進到眼裏,“怎麽?不想回去?”雲橋點點頭,若真如慕晴泠所言,京城無異於龍潭虎穴,慕晴泠這一去,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該回去了。”慕晴泠說道“有人欠了我的債,我得回去討。”


  “什麽?欠了小姐什麽?”雲橋一愣。


  第一批南飛的大雁已經到了,慕晴泠望著天空中排列整齊的飛鳥,沒有答話。雲橋看了看慕晴泠,見她沒有再說話的意思,隻好陪著慕晴泠,在窗邊佇立。。


  欠了我什麽?慕晴泠在心中冷笑,欠的可是我的命,如此巨債,她如何能不回去討回來呢?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