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院門外,一群高矮不一的小孩子睜著茫然怯弱的雙眼,錯也不錯地盯著院子中央的人群。他們就像是一群待宰的小獸,純真而不知大難降臨,連目光都清澈得讓人難以麵對。


  鄭五虎盯著那群孩童失了聲,往日他能義正嚴辭地告訴所有人,邪教餘孽當斬草除根,不可婦人之仁,可是麵對這麽多幼童,平日裏擲地有聲的決定現在怎麽都說不出口。


  那群孩子的目光太坦然,好奇當中帶著懼怕。他們不知道什麽邪教什麽反賊,也不知道劊子手的刀口已經懸在了他們的腦袋上。鄭五虎身材高大,有一身鐵甲,人群中本就顯眼,如今被這群孩子盯著,喉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蕭隸在旁邊看著,暗喜慕晴泠這招夠狠,他眼尖,看著孩童背後站著的常林懷裏還抱著一個繈褓,便故意高聲問道“常護衛,你懷中抱的是什麽?”


  常林正愁沒人問他,如今蕭隸問了,常林穿過那群小孩子,走進院門,單膝跪地,揚聲回道“回世子,此乃聖清信徒章家小兒,未滿周歲。其父母皆受聖清教蒙蔽,因他出生體弱,特意帶他參加聖清教法會,想為他祈福。”


  聖清教信眾太多,當時官兵隻管收押,不管其他。所以連周慶年都不知道,大牢裏居然還有個尚在繈褓的幼兒。


  這對於現在這個局勢來說,倒是個意外之喜。


  慕晴泠跪在地上,抬眼看了看鄭五虎,說道“鄭將軍!你自恃無錯,覺得處置邪教信眾,當快刀斬亂麻,根絕隱患。可這些孩子,大的不過十二三歲,小的竟還未滿月,鄭將軍,稚子何辜?!”


  慕晴泠話音一落,院子裏寂靜無聲。鄭五虎喉頭滾動兩下,像是想說什麽,卻又將話咽了回去。


  門口,那群孩子當中其他人不懂,可是李安泰是懂的。他早慧,心智成熟,李夫人入獄之後六神無主,他這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成了他們母子倆的支柱,李夫人求助慕府這個主意也是他先想到的,平日裏牢頭與李夫人之間的談話,他也一字不落全記在心裏。


  此時見到院子裏如此情形,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但是李安泰還是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之中猜出了個大概。


  求人不如求己,他們都已經到了這裏了,不做點什麽對得起自己這條命,對得起還收押在牢房當中的父母親人嗎?

  李安泰擠到這群孩子前麵,帶頭跪下,脆生生的嗓子帶著些許沙啞,高聲求道“求求大人們,救救我們,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再也不敢了。”


  他一跪,幾個激靈點的小孩反應過來,也跟著跪了下去,跟著求道“大人饒了我們吧,我們知道錯了!”


  孩子的求饒聲不絕於耳,有些年齡小的,父母不在身旁本就膽怯慌張,如今在被這樣的陣仗一下,張嘴就哭了出來。哭聲一個傳染一個,不多時就連帶頭求饒的那幾個大孩子,聲音裏都帶上了哭腔。


  到底都是小孩兒,發生這件事之前,在家裏哪個不是金尊玉貴地被家裏大人嬌寵著的,這些人家又不缺錢,雖比不上高門大戶,可也萬萬沒讓他們受過半分委屈。


  再看現在,一個個髒兮兮地跟從泥潭裏撈出來的一樣,忍饑挨餓倒在其次,牢裏陰森嚇人,稚子之齡卻遭牢獄之災,心裏留下了多大的陰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旁人的千言萬語,不及自己親身見過一眼。鄭五虎並非鐵石心腸,冷血無情的人,隻是幼年恨意太深,伴隨著他的成長漸漸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成了他的執念,所以讓他再遇到邪教之事時,偏激執拗了些。


  對鄭五虎這樣的人,一旦他鑽了牛角尖,大道理講一千遍一萬遍都是沒有用的。隻有讓他自己認識到錯了,才有回轉的可能。


  鄭五虎的心魔是他妹妹的死,要破他的心魔,也隻能從這一點入手。還好,李登雲怕鄭五虎發難周慶年,讓周慶年不好做,早將犯人轉移到巡撫衙門的監牢裏,不然常林這一去一回,也沒這麽快。


  慕晴泠暗暗舒了一口氣,這可是連老天爺都在幫她啊,不然再拖一會兒,鄭五虎震怒之下,估計連蕭嵐洺都攔不住他。


  李登雲見鄭五虎臉色有變,不再如之前那般鐵血冷漠,上前兩步,說道“鄭將軍可知,這兩百餘聖清教信眾,都有些什麽人?”


  鄭五虎不言,一旁的周慶年趕緊上前,說道“鄭將軍,這兩百餘人之中,除了眼前這二十餘名不滿十四歲的幼童,年過六十的有四十人,年過七旬的老者有十人。夫妻具在的有八十之眾,還有幾家,妻兒老小舉家赴會。”


  李登雲看著門口跪著哭泣的孩子,緩緩說道“鄭將軍,你肅清邪教之意是好,可是萬事並不是非黑即白。訂立律法的本意,便是讓我等治理一方的官員,辦案有理可查,有法可依,律法即是為了教化約束百姓,也是為了約束我等,莫要率性而為。”


  “鄭將軍,你可知若本官同意你將這二百餘名聖清信眾斬首示眾,將會有何後果?難道僅僅隻是這二百餘人命喪黃泉?你一句盡數處死說的容易,可你知道背後牽連多少家族?父母失子,丈夫喪妻,妻子失夫,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有甚者一家老小全數喪命,這可是滅門之過,何以至此啊鄭將軍!”


  鄭五虎垂下眼,神色微動。李登雲看也不看他,哀哀地歎道“鄭將軍,我等執律法之刃,殺生容易渡生難。你殺了他們,不過點地功夫。可冤魂昭昭,你當真能問心無愧?鄭將軍,本官求你了,三思啊。”


  李登雲這話情真意切,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這便是文官與武將最大的不同,武將戰場殺敵,不需考慮是非對錯,長刀所指皆是敵人。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於個人而言,都是為國盡忠,隻是立場不同而已。


  可文官治世,遠沒有如此簡單明了。萬事皆有法,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殺人、欠債都是犯惡,可處置方式不盡相同。重要的就是一個度。


  小偷偷了一鬥米,凶惡之徒屠人滿門,這兩者絕對不能是一個處罰結果。否則法理不存,眾人皆舍小惡做大惡,終將禍及國祚。


  這也是李登雲冒著被鄭五虎一劍斬殺的危險,也要攔住鄭五虎的原因。不光是因為不忍這兩百多無辜百姓喪命,更重要的是,李登雲要護住律法的威嚴。按律當斬邊斬,按律不當斬,便怎麽都不能讓他們死在邢台上。


  “請鄭將軍三思!”慕晴泠緊跟著求道,周慶年、蕭隸也出言勸道。就連周圍的將士,竟然都一起跪下,齊聲說道“請將軍三思!”


  鄭五虎仰天一歎,年幼時妹妹被神婆沉入河中的情形還在眼前,父母臉上瘋狂而可怕的自豪笑意更是從未忘記過。他一直將這些記在腦中,時時回想,以提醒自己,莫忘當年冤仇。這麽多年過去了,那些悔恨與無奈成了一道枷鎖,將他死死地困在其中。


  他逃不出,忘不掉,心魔漸生,終於在今日爆發。


  幸好,幸好還未鑄成大錯……鄭五虎垂眼看著手上的尚方寶劍,那是皇上對他的信任,他粗糲的指尖從劍柄上劃過,然後反手將劍舉到蕭隸麵前。


  “鄭將軍?”蕭隸一愣。


  “本將有失偏頗,此案……便交由世子主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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