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行船靠岸,踏上杭州地界的那一刻,慕晴泠一陣恍惚,前世她的命運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崩塌,慢慢走入了許氏精心設計的圈套,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是失了名節,玷汙慕家百年清名的不孝女,是被囚禁在偏院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人人都可以謾罵指責的罪人。


  此番回鄉,一切都循著前世的軌跡重演,父親走了,她仍舊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慕府裏仍然等候著一群“為她著想”的旁親,前世自己隻顧傷心,慕府上下打點清理,都是俞文遠一人完成,她記得府裏的老管家隱晦地勸過自己不要過於相信俞府的人,可她當時全然聽不進去。


  不知上一世,老管家最後可有得知她的死訊?

  碼頭上一早等著慕府的小廝,領頭的中年人濃眉細眼,身材高大。一身挺括的青色衣衫,頭發一絲不苟地束進頭巾裏。見慕晴泠一行人下了船,連忙迎上前,對俞文遠和慕晴泠一揖到底,說道“表少爺,小姐安好,小的是外府管事福安,轎子早已備好,府裏也早就等著少爺、小姐了。”


  俞文遠要吩咐人照看好隨行的行李,便先去了前麵,慕晴泠看了看福安,抬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狀似隨意地問道“福安?我以前可沒聽說過你,什麽時候到的府上?原來的管事江伯呢?”


  福安一頓,低頭回道“小的本來是江伯手下跑腿,老爺去了,小姐又還沒回府,家裏事多,忙不過來,所以特地提了小的起來,管管外麵的雜事。”


  慕晴泠偏頭看了看福安,就在福安以為慕晴泠要發難他的時候,慕晴泠帶著雲橋,跟著前來領路的婆子往停轎的地方去了。


  福安心下一鬆,又暗道自己太過小心謹慎,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哪裏值得他這麽小心應對。


  慕晴泠一行人一路行到揚州內城,過了西市大街,路麵驟然清淨下來,便是有商鋪,也多是些金石鋪、書齋這種安靜文雅的地方。慕家雖是自慕晴泠父親慕江軒起,才定居杭州,但是慕家幾代積累,慕江軒又是一省大員,監管織造,所以慕家在江南一帶,可謂首屈一指的世家。


  慕晴泠年幼便師從揚州大儒,雖然是女兒,但是慕江軒隻得了這麽一個掌上明珠,便隻當是男兒教養,四書五經,經史子集,能入慕府教導慕晴泠的,都是揚名已久的大家。論才學見識,慕晴泠不輸王孫公子。


  轎子從側門進了慕府,家中已無長輩,下人們直接將慕晴泠和俞文遠送到了正堂慕江軒停靈的地方,慕晴泠下了轎,因是回來奔喪,所以披風下慕晴泠本就穿著喪服,此時倒也不需要再去更換,慕府的管家一早候在廊下,見慕晴泠下了轎,雙眼登時紅了,快步走到慕晴泠身前,顫聲說道“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老爺……老爺一直掛念著你呐。”


  慕晴泠扶起老管家,含淚說道“正伯快起,泠兒常年未能在父親身邊盡孝,父親便全靠你照顧,是泠兒該謝謝你。”又略微側過身子,向老管家示意“這是俞家文遠表哥,外祖父和大舅舅特意命文遠表哥送我歸鄉,這一路上多有賴文遠表哥照拂。”慕正擦了擦淚水,方才望向站立一旁的俞文遠,隻見俞文遠是一身穿淺藍素服、相貌不俗、年約二十四五的年輕公子,心下有了計較,忙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表少爺。”


  俞文遠擺擺手說道“正伯不必言謝,姑父仙遊,我送表妹回鄉是分內之事。其他先不多說,我與表妹已到家,先給姑父上一柱清香,以告姑父在天之靈。”


  慕正連忙側身一讓,慕晴泠與俞文遠走進靈堂,白綾自房梁高高垂下,靈案上,漆黑的牌位放在正中間,冷冰冰地麵向前來祭奠的眾人。


  父親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轉眼之間便隻剩下這一個牌位可供憑吊。靈案之後的棺木已經合上,一生一死,陰陽相隔。


  “父親……”慕晴泠走到靈案前跪下,“父親,泠兒回來了。”慕晴泠看著靈案之上的牌位,看著其後碩大冷硬的棺木,看著這滿堂縞素,心疼欲裂,眼淚決了堤一般,“爹,你怎麽不再等等泠兒呢?”縱然上天垂憐,再世為人,可到底已不見父親音容,等著她的隻剩一副棺槨。


  她還未及笄,還未議親,還未鳳冠霞披拜別高堂,也還未帶著子女回家承歡他膝下,父親這一走,此後種種都成了奢望。他看不到她長大成人,看不到她成家,也看不到她為人妻為人母。她還沒有盡的孝,還未訴的情,隻能化作永恒的遺憾,伴她餘生。


  悲傷無形蔓延開,雲橋跪在慕晴泠身後,有些擔憂地望著她。慕晴泠這幾日消耗太過,雲橋擔心她過於悲痛傷到身子。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勸慰,便聽到門外有下人通報“小姐,秋奶奶來了。”


  慕晴泠淚眼未幹,聽得此語立時蹙眉,對侍立在一旁的管家說道“我剛至家中,少說也要為父親跪靈三日,分身乏術,正伯出去回了客人,順便告知下去。這三日閉門謝客,如有怠慢,晴泠日後再登門謝罪。”


  慕管家正憂心慕晴泠剛回揚州,人事不熟,現在聽得她這樣說,知道她心中有數,頓時放下心來,轉身去了前廳。


  “文遠表哥,日前船上之言暫且放在一邊,當務之急要為父親理喪,我畢竟是女兒身,萬事多有不便,這一應雜事,要麻煩文遠表哥了。”慕晴泠站立起身,麵向站在一旁的俞文遠福了福身子,“表妹哪裏話,這也是我親姑父,再不要說麻煩兩字。萬事也等姑父入土為安之後再做打算。”俞文遠忙側過身子,隻受了幕晴冷半禮,歎道。


  慕家在杭州聲名顯赫,這一家子的事落到慕晴泠這一個不滿十五的小姑娘身上,俞文遠也是心生不忍。見慕晴泠臉上悲戚之色未減,俞文遠想了想,還說勸道“逝者已矣,再悲痛也需顧念自己,老太太還在京城等著你回去呢,表妹切莫因悲傷身。我先去外麵看看,姑父一直掛念著你,如今你回來了,就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吧。”


  慕晴泠聞言送俞文遠出了靈堂,回頭對雲橋說道“我許久未回來,如今內院事也多,你先帶人去看看,晚點兒我直接回春熙堂。”見雲橋一臉不放心的樣子,慕晴泠說道“去吧,在自己家裏我還能怎麽樣呢?讓我跟父親單獨待一會兒吧,去吧。”


  雲橋見慕晴泠雖然麵帶悲傷,但精神還好,便領命去了內院。慕晴泠將靈堂裏其他下人都打發走,房門被出去的下人關上,慕晴泠緩步走到火盆前跪下,一邊往裏放著紙錢,一邊低聲說道“爹,女兒不孝,未能見你最後一麵,您若泉下有知,七期回魂,便來看看女兒,好不好?”


  “您可知女兒此番奇遇?”火舌舔上紙錢,迅速燃盡,慕晴泠看著跳動的火焰,將自己重生的事徐徐道來“前世種種恍若一夢,幸得上蒼垂憐,讓女兒重活一世。今生女兒注定與許氏不死不休,您保佑女兒,能順利拆穿許氏的畫皮,將她的肮髒心思公之於眾,以慰前世我與外祖母冤死之恨。”


  又一把紙錢撒入盆中,火焰躍起,將之卷進懷抱,化作飛灰。火光印在慕晴泠蒼白文弱的臉上,卻好似修羅歸來,凜然而冰冷。


  天色將暮,府裏開始上燈,管家神色匆忙地走到慕晴泠身邊,低聲說道“小姐,你今日舟車勞頓,先回春熙堂歇一會兒吧,老爺可萬萬舍不得您這樣勞累。”慕晴泠在靈前跪了半日,此時也有些疲倦,招來小廝看顧著火盆,慕晴泠扶著侍立在側的管事嬤嬤站起身來。


  久跪之後難免腿麻,慕晴泠站了一會兒,等腿上緩過勁兒來,才說道“我白天讓雲橋先回春熙堂,看看內務上有什麽能幫忙的,這會兒你就過來尋我,可是有什麽事?別瞞我,您老臉上可寫得一清二楚,現在慕家隻有我了,還有什麽要避開我的,直說吧。”


  慕管家臉上一陣糾結,最終歎道“小姐先回春熙堂吧,雲橋姑娘已經等著了,後麵鬧了一下午,現在好不容易消停了,就等小姐回去處置呢。”慕晴泠臉色一冷,對管家說道“父親雖然走了,這府裏也不能沒了規矩隨意胡鬧。也莫回春熙堂了,把正院西邊的廂房打掃出來,讓雲橋帶人到那兒回我。”


  慕管家見慕晴泠有條不紊,似還有意要整飭內院,瞬間也覺得有了主心骨一般,連忙出去打理。慕晴泠又遣人去請了俞文遠,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才往西廂房去。


  進了西廂房,慕晴泠上了主位,俞文遠坐在她右下方,也不多問,擺明了是來做個見證撐個場麵。兩人坐定,雲橋便帶著幾個管事婆子走了進來,在堂下跪好,雲橋說道“小姐,今日我奉小姐之命,回春熙堂打點,小姐雖久未歸家,但我自幼伺候小姐居於春熙堂,就算離家幾年,也忘不了春熙堂內一草一木。今日重回春熙堂,我覺得布置有變,想著老爺珍重小姐,怎會趁著小姐不在擅動小姐的閨房,便喚來管事趙媽媽要春熙堂賬冊,誰知趙氏百般推拒不給,見我堅持,又改說老爺走後人多事雜,這春熙堂久無主子,賬冊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放哪兒了。我見她言辭閃爍神情異樣,便回了管家,請他派人同我去趙氏房裏找賬冊,誰知趙氏立刻翻臉,不但攔著我不讓出門,還糾集了幾個管事媽媽一起聲討我,說我仗著小姐的勢,要回來踩她們這些老人的臉。”


  雲橋身後,跪著幾個纏頭束發的中年女人,領頭的那個身形高瘦,此時伏在地上,看不清樣貌,但是衣著打扮,倒是幾個管事媽媽中間拔尖的。


  慕晴泠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可是奇了,我倒是頭一回聽見這個理,趙媽媽,我問你,這賬冊你確實是想不起放哪兒了?”


  趙氏往前膝行幾步,哭喊道“大小姐明鑒呐,自我入了慕府,一直忠心耿耿。老爺生前讓我管著小姐春熙堂一應事務,小的就萬分小心隻怕辜負了老爺的信任,小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麽會有那起髒心爛肺坑害小姐啊!”


  “行了!”慕晴泠眉頭一皺,伸手揉了揉額頭,說道“問你什麽就答什麽,從哪兒學來的市井手段,上來就又哭又叫地,當這裏是菜市隨你撒潑嗎?你隻回我,這賬冊在不在你那兒,你還找不找得到?”


  趙氏一噎,見慕晴泠不吃她那一套,一邊抽泣一邊說道“老爺走得匆忙,府裏一下子就沒了主心骨,這幾日事多,小的……小的一時確實想不起來賬冊收撿在哪兒,小姐寬恕小的兩日,小的回去……找找。”


  慕晴泠冷聲說道“主子走了,放你那兒的東西你就沒數了。我看你也不是個明白人。父親曆來寬以待人,尋常你們就是有個小錯小差的,他老人家也不苛責,但是這府裏也不能就此就沒了規矩,我慕家在揚州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萬不能父親一走,這慕府就不像個樣讓人看了笑話去,今天借著這件事兒,咱們幹脆一次把話說開了,省得以後你們怪我不念情麵。”


  慕晴泠看向管家,吩咐道“正伯,你帶幾個人,同雲橋還有戚媽媽一起,去趙氏屋子把賬冊給我找出來。另外讓各院管事帶著人,到此處候著,是非黑白,咱們一次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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