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很久，灰暗的天空讓人分不清白天與黑夜。
庭院有一個巨大的水池，雨水落進池裏泛起的圈圈漣漪，映得烏雲蕩漾的更加深邃，即便站在近處也看不清池底遊動的黑影到底是什麽。
“伯爵大人，您要找的是這隻魚嗎？”
站在雨中的魁梧男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已經站的足夠久了，但為了那份數額不少的傭金，他還需要再堅持一會兒，或許更久。
他名叫威倫，是附近小漁村的漁夫。潮濕的陰雨天氣裏，本應當在家中爐火旁飲著熱酒，享受著難得的愜意時光。但自從這位古怪的伯爵大人來到這座村子，平靜的生活全都被打亂了。
這位古怪伯爵需要一條魚，一條奇怪的魚。
威倫在海邊長大，幼年時便跟隨父親出海捕魚，這麽多年以來，倒也見過幾條奇形怪狀的魚，比如眼睛長歪的、嘴巴長裂的，又或者魚鰭變形的。村裏這幾天陸陸續續將這種怪魚都拿了過來，但都不符合老伯爵的要求。
他原本是不抱希望的，隻是恰巧今天收網時發現一隻雙尾鮭魚，魚尾從根部分裂成兩片，遊動時雙尾在水中舒展開合，宛如曼妙舞女的雙腿。
這應該是他此生見過最奇怪的魚，也是最美麗的魚。隻是老伯爵已經看了許久，始終未曾出聲。
威倫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著走廊下站著的一主一仆。主人是位上了年紀的老者，拄著一根黑色木製拐杖，一身精致白色襯衣搭配得體外套，銀白色的短發梳在腦海，露出那張俊朗的臉龐，以及遮蓋不住的皺紋。就像無精打采的老獅子，威倫在心裏給出評價。他覺得不等再等下去了，便又詢問道：
“伯爵大人，您尋找的是這條魚嗎？如果不是的話，我就先回去了，這條魚算是送給您的禮物。”
廊下拄著拐杖的老人，似從睡夢中驚醒一樣，先是晃了晃頭顱，目光緊接著在水池裏和庭院的橡樹間跳動。
是這條魚嗎？
安禮也想問這個問題，但他不敢問，生怕一開口就露餡了，因為他剛剛才穿越過來。
昨晚，他在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後就進入了夢鄉，結果從夢鄉中醒來，就來到了異鄉。此時心情大概隻有南柯一夢後的淳於棼能夠體會。
剛開始他本著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想法，想要一響貪歡，可偶爾濺到他臉上的冰涼雨水告訴他，這不是夢，他確實穿越了，而且是穿越到了這個年邁的老伯爵身上。
老伯爵名叫盧恩—貝利蒙特，伊利維德王國人。貝利蒙特家族曾世代擔任王國財政大臣一職，但在老伯爵的祖父那一代，因政治鬥爭失利而遠離了政壇，直到老伯爵依靠手腕與能力重新取得財政大臣一職。老伯爵性格孤傲，掌控欲強烈，始終認為自己是貝利蒙特家族的再造英雄，有著貴族獨有的傲慢，也因此與子女和其他人的關係並不融洽。
這種性格的人得勢時處處滋潤，一旦失勢下場就會極為淒慘。而老伯爵很不幸就感染了一種名為枯血病的疾病。這種病症在這個時代是不治之症，患者體內的血液會逐漸枯竭，直到全身化為一具幹屍而死。
當老伯爵染上這種病不久，國王陛下就以療養為名將其發配到王國邊境，這通常是對罪犯的判決。
老伯爵的子女和仆人都如避災禍般逃走，隻有身邊一位貼身女仆珮莎始終追隨著他。而這位貼身女仆還宣稱自己有辦法治療枯血病，不過需要一條奇怪的魚。
安禮之所以不回答這個漁夫的問題，一方麵是他剛穿越過來，還理不清頭緒，另一方麵便是他自己也並不清楚到底需要什麽樣的怪魚。
“辛苦了，你會獲得相應的酬勞。”女仆珮莎清麗如酒的嗓音在雨中響起。
“非常感謝！”威倫挺直腰杆，深深鞠了一躬。雖然看情況這條雙尾鮭魚並不是老伯爵所要找到，但是他已經很滿足了，所謂的酬勞是免除半年的賦稅。這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不啻為天大之喜了。
安禮望著在雨中奔跑的威倫，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管怎樣，第一關總算是熬過去了。他有些好奇地盯著池中遊動的黑影，盡量模仿出老伯爵的冷漠語氣。
“真的不是嗎？太可惜了。”
“我會繼續雇人去尋找，隻是雨天船是無法出海的，短期內應該不會有消息了，”珮莎略帶歉意地說。
“增加酬勞，會有人去的，這群平民的命可值不了幾個錢，”安禮用老伯爵一貫的論斷說。
“我明白了，”珮莎答複。
安禮深吸一口，轉過身走進古堡。古堡沒有一絲亮光，仿佛一隻黑色巨獸張開巨口，等待著迷路的羔羊入內，他沒緣由的害怕起來。
珮莎走到燭台邊點燃蠟燭，然後端著燭台一一引燃。安禮緊張的情緒隨著燭光升起稍稍平息了一些，他打量著屋內的裝潢，頗有文藝複興時期的風格，精美絕倫的壁繪和穹繪，擦拭地鋥光瓦亮的古式鎧甲與惟妙惟肖的人體油畫，以及一位像從古典畫卷裏走出的女仆。
安禮審視著端著燭台的珮莎，一身黑色長裙搭配著荷葉邊的白色圍裙，有著烏黑秀麗的卷發上是白色頭花，妥妥的中世紀女仆裝扮，卻又戴著厚重的粗框黑邊眼鏡，像是一個博學多識的書記官。
在王都的國立皇家學院裏，每年都會有為數不少的平民子弟入學，但國立皇家學院的學費昂貴，遠遠不是平民能夠負擔得起的，而王國的貴族們則十分樂意於慷慨解囊，去資助這些平民學生完成學業。當然，這不過是逢場作戲，隻是一些小恩小惠卻會讓這些平民終生感恩戴德。
也由於這層關係，那些受資助的平民學生畢業後，多數也會由資助他們的貴族介紹一份不錯的工作，年輕漂亮的女孩多會成為老貴族的私人助理，這個叫珮莎的鄉下女孩也是其中一個。
“大人，您是在看我嗎？”珮莎毫不避諱安禮的目光。
安禮咳嗽了一聲，移開了目光，轉移話題問道：“到底需要什麽樣的魚？”
“奇怪的魚，”珮莎將燭台放在桌上，“越奇怪越好。”
“那隻雙尾鮭魚還不夠奇怪嗎？惡魔如果降臨大抵也不過這般醜陋。”安禮學著老伯爵的修辭手法。
“我們要尋找的是海神之魚，”珮莎麵色凝重地說，“如果想治愈枯血病，常規辦法已經很難奏效了。我翻閱教宗時曾看到一則記錄，有人曾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治愈過枯血病。那人據說因為感染枯血病而被村民扔進大海裏，但他並未被海水淹沒，而是被海浪送回了岸上，枯血病也奇跡般的治愈了，那人宣稱他綬獲了天啟，在意識消亡之前，看到了一條通體透明的魚，那條魚引領他去到了天上神庭。”
“所謂的奇怪的魚指的就是海神之魚？”安禮搜尋了記憶卻找不到有關海神之魚的記載，不過卻找到了關於海上神庭以及海神使者的信息。
傳說上古時代，諸神仍在世間，諸神命巨人采集岩石，建造地基，古龍融化黃金與寶石，鑲嵌石塊，又令精靈作畫，令矮人雕刻，建造了橫亙萬裏的天上神庭，神庭之下是永夜無光的大陸和大陸上的諸族。
直到一日，神庭崩塌，地上的種族迎來了光明，諸神也消失在了墜落的神庭之中。如今大陸各地依舊存在那些宏偉的神庭遺跡，不過看不到諸神的半點蹤跡。而有些信仰諸神的人則相信神庭並未完全墜落，依舊有神庭浮於天空之中。
原初教會並不認可這些古老傳說，也將追尋諸神的人斥為異端。
“天上神庭？神庭已然墜落，條上豈有神庭？你這是異端說辭，”安禮聲音沉重。
“從某種意義上看尋找天上神庭確實和異端無異，”珮莎並不否認，“如果伯爵大人厭惡這種叛離吾主的行為，我們隨時可以終止，但伯爵大人不要忘記，吾主並不憐憫您，您甘願就此死去嗎？”
安禮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貼身女仆並不簡單，老伯爵不會甘心死亡，畢竟如此心高氣傲的人，又如何甘願以此作為結局。
而對於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他，這個結局也委實算不上好。
“我先去準備晚餐了，”珮莎俯身行禮告退。
安禮站在原地適應了一下老伯爵腐朽的軀體，然後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上樓梯，對於一個習慣一步跨兩個台階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烏龜般的上樓速度是難以容忍的。
這真是一次見鬼的穿越，沒有係統、沒有金手指，隻有一具老邁的軀體和一個不治之症。
安禮費盡全身力氣走進臥室之後，直接癱坐在坐在椅子上。歇息一會兒後，他卷起袖管，露出手臂，猶如一截腐爛嚴重的樹枝，皮膚上長出密密麻麻的紅斑點，本該隱匿於皮膚之下的血管，像是被填滿了黑色顏料一般黑暗。
這就是枯血病，被稱作惡魔詛咒的疾病，之所以這麽稱呼，是因為感染這種病症途徑隻有兩種：一種是被墮落魔物咬傷，一種則是與魔女交合。
魔女，並不是馬猴燒酒，而是惡魔之女。
老伯爵身處王都，根本沒機會接觸喪失意識的墮落魔物，唯一的染病的可能就是與魔女交合。
墮落魔物和魔女都是一種畸形產物。凡是孕婦接觸帶有不詳氣息的舊神遺物，腹中的胎兒便會被汙染，男嬰會直接撐開孕婦的肚子成為恐怖的魔物，女嬰雖然會平安降生，孕婦卻會感染枯血病而死。
因此，那些女嬰被稱作惡魔之女，一經發現便會處以極刑。即便如此，王國境內魔女誕生事件仍舊屢見不鮮，魔女外表與常人無異，但與其交合者便會感染枯血病。
枯血病不會傳染，但因為與魔女有關，也被認為是惡魔詛咒，雖不至於遭受火刑，卻也十分不受人待見。
安禮揉了揉太陽穴想尋找一下到底是哪位魔女對老伯爵下此毒手，可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不知是穿越的緣故，還是年老記憶力衰退的問題，自己關於老伯爵來王國邊境前的記憶無比混亂，唯一的幾個清晰的記憶還是一些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成年時，又比如洞房花燭夜時，以及孩子出生時，其餘的記憶近乎消失。
來到邊境之後的記憶雖然清晰了許多，但仍然是斷斷續續的。
安禮拉開抽屜，根據記憶在夾層裏找到了一本黑色冊子，封皮是一種動物毛皮，十分柔軟。
老伯爵並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這本黑冊子是他在擔任王國財政大臣時，搜集到的其他官員貴族的黑料以及一些神秘事件的合集。這是保證老伯爵地位穩固的秘訣。
安禮翻開第一頁，差點驚掉了下巴。
“王儲查爾斯殿下：新曆397年霧月十三日，於王都緋葉巷與神秘人會麵，其後三日，國王陛下暴斃。”
這可是個大新聞，如今是新曆431年，國王是查爾斯四世，這第一條消息表示如今的查爾斯國王得位不正。而其中神秘人被圈了出來，上麵的區域被不斷用筆劃出塗改，安禮隱約從模糊的筆記中看到了一些字。
“暗之……魔女……”
安禮呆愣了片刻，他忽然明白了什麽事情，如今的國王陛下與魔女有過接觸，但安禮隨即也反應過來，既然如今國王陛下仍舊是查爾斯四世，那說明老伯爵也明白，木已成舟，以一人之力根本改變不了什麽局麵。
“新曆397年王儲即位……新曆398年老伯爵被剛登基的國王查爾斯四世委任為財政大臣。”
安禮忽然明白過來，老伯爵重振家族會不會便是借助此次事件？
他接著翻看了下去，雖然上麵的很多人名老伯爵的記憶裏根本沒有，但記錄的內容堪比王都醜聞史。
各種貪汙、偷情、受賄、通敵事件層出不窮。
擁有如此多黑料的老伯爵卻依舊栽了，安禮不禁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設計搞了老伯爵這一出？枯血病可是邪惡之症，老伯爵即便將這些黑料抖出來，自己也再無翻身之日，索性就先吃了這個啞巴虧，來到邊境當伯爵。
安禮清楚老伯爵並不會甘願吃這個啞巴虧，他讓女仆去尋找治療枯血病的方法，同時存放好這本黑料冊子，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返回王都。
不過，眼下這一切安禮並不關心，他隻關心自己還能活多久，以及如何回去的問題。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女仆珮莎的聲音門外傳來。
“伯爵大人，晚餐準備好了。”
安禮站起身，望著鏡子裏的那個身材高大的老人，被歲月侵蝕的英俊臉龐依舊如刀鋒般銳利，搭配上修剪整齊的絡腮胡子，散發著濃重的成熟男人的荷爾蒙氣息，像極了電影裏的風流老紳士。
老紳士縱橫異界？安禮覺得如果自己能回去，肯定要把這段經曆寫成一本書。
收回目光時，他無意中瞥見了窗外的大海，右邊的海中聳立著一座斜插天際的石柱，石柱一端陷進海水之中，一端沒入烏雲之中，仿佛一座陡峭的石橋，通往天國。偶爾會有一群海鳥從石柱後飛出，在雨水間穿梭，從海岸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消失在石柱之上。
昔日神庭巨柱，如今已成海鳥棲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