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霓裳 (六 上)
看著辦?怎麼看怎麼難辦座中的哭喪著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裡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夥都能看得清楚至於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裡威懾誰,大夥心裡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麼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著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託希望,王公貴胄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裡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門,京兆尹衙門,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禦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著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著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說也在權衡抽調大宛軍回來拱衛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也是夜夜笙歌結果倒霉就倒霉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絕色歌姬於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接連昏迷了數日,才在太醫的救治下勉強保住了一條小命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沉迷於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而經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州花了半斗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在了蘭州城內一處大宅子里,兩年來與後者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里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於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裡,家中還有什麼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後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聖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暗地裡,卻撒下了天羅地網,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兇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豎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節鎮回京面聖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並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度使,安祿山提前準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布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夥所面臨的解決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倖能夠得手,大夥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係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幹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動了起來陸續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都發現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著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現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後,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後大人們再…..」
然後,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牆補東牆,況且如今東牆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兵,會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佔了一點兒上風,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小股,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裡,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績,也要製造戰績否則,大夥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口並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認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著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於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他不承認,就是又在為今後消極避戰找借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眾人相視著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可至少能給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布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麼倉促,幾位大人聯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後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夥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已經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註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擺弄讓他怎麼動,他就必須怎麼動,想跟執子者擰著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白一方,卻因為所佔位置斷斷續續,後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著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著抬起頭,拱手認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著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年可是差點進了翰林院做棋侍詔的,怎麼幾年不見,子力居然差了這麼多!」
「大人所學,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白者揚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得不著痕迹,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讚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達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沖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年從安西軍載譽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後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麼誇張!」執黑者笑著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說正事兒,你當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交情,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