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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五 下)

  第六章雪夜(五下)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柘折城大相白沙爾正在翻看一卷經文 

  那捲經書不知道已經被他看過了多少遍,裡面紙張已經發烏,邊角處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爾還是捨不得換一本,依舊將其像寶貝一樣藏在身邊,即便是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也不肯丟下 

  那是他的老師傳給他的寶貝完全由上好的中國紙印製二十多年前,這樣厚的一疊中國紙,足夠換兩匹一雌一雄的駱駝,或者四個年青的女人雖然如今大食國內,也有了很多造紙作坊導致紙張價格已經勉強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來的紙張,卻遠不及中國紙這般白凈、柔韌用來印刷經文,也不及中國紙吸墨、清楚況且這本經文的很多邊邊角角,還留著當年老師的親筆註釋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頓開,每一行字,都凝結著老師的期待與智慧 

  經文無所不包據老師說,無論天下任何問題,都可以在經文里找到答案但是,白沙爾最近將經文重新翻閱了無數遍,卻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真神的虔誠信徒們,卻敗在了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無信者手裡?並且敗得那樣狼狽不堪?!! 

  唐軍的真實兵力,白沙爾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確只有兩千出頭,並且其中一大半兒是臨時加入隊伍的馬賊,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這樣,他心裡頭才越覺得不甘敢情堂堂擁眾數萬的大宛國,居然被一個來自東方的懵懂時少年,帶著六百多護衛給滅了這個故事傳回他的故鄉去,讓他該如何去面對曾經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對始終在背後給予自己強力支持的王弟曼蘇爾? 

  即便這兩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戰的失職,繼續給他支持和信任,他又通過何種手段來挽回聲譽?召集臨近各地所有穆特瓦爾,跟唐軍決一死戰么?白沙爾不相信自己能有機會重新奪回柘折城雖然他已經派人四下去宣傳鼓動,並且糾集起了一些時刻願意為真神獻身的虔誠教徒 

  可一夥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烏合之眾,怎可能爬得過柘折城那高大的石頭牆?況且明年開春之後,眾人所要面對的,就不僅僅是區區兩千人的使團,而是封常清帶領的安西大軍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讓白沙爾有機會從那個叫王洵的少年手裡重新奪回柘折城白沙爾也不認為,自己能將此城控制太久安西軍西進之勢不可阻擋,而葯剎水兩岸的人心,也不再屬於天方教後者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無關乎信仰是否虔誠只要目睹了周圍城市這幾年變化的人其實心裡頭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葯剎水沿岸各地,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敝曾經的繁華的街市日漸蕭條,曾經亮麗的樓台館舍,日漸衰敗曾經茂盛的農田,日漸荒涼…….,就連女人和孩子們臉上的笑容都減少了許多,每雙眼睛里幾乎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疑慮和愁苦 

  可白沙爾卻記得老師說過,真神之所以讓他的智慧在世間傳播,目的是結束所有戰亂,瘟疫和災難,給世間帶來永久的和平與安詳而講經人和穆特瓦爾們的使命,不是殺戮和破壞,是通過各種努力,最終建立地上的天國 

  可事實上呢?自己和同行們帶給葯剎水兩岸的是什麼?為何事實會和美好的願望相背而馳?!既然嚴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會把城市帶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國主們,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經控制過他們,同時卻也給他們送來了文明與繁華的大唐? 

  這一切,白沙爾憑藉自己的智慧,在經書中無法找到答案他現在特別懷念在老師身邊的日子,幾乎所有謎團,都能被老師用幾句簡短的話,輕而易舉的解釋清楚雖然老師因為受伍麥葉家族的牽連,鋃鐺入獄,並且最後被教法官大人宣布為異端處死但白沙爾依舊認為,老師對經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點半點(注1)有些話沒必要說在明面上白沙爾不像老師那麼固執出身於小門小戶的他,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也不是拘泥於意氣之爭他也沒打算像老師那樣,必要時可以用生命來捍衛教義他只是想,把自己學過的知識利用起來,切實去解決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難 

  這個要求足夠低微,然而,現實卻再度讓他失望經文里沒有一句話,告訴他眼下該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類似的,可供參考的例子而老師當年辛苦寫下的註解里,更是從未涉及到,講經人應該如何參與進一場國家與國家的碰撞,並且在形勢不利情況下反敗為勝老師的那些註釋,更多的是他個人在讀書時的感悟,更傾向於空談,而不是實踐所以也難怪老師和他所支持的人會失敗,最後落得個身敗名裂的凄涼結局 

  反覆揣摩卻一無所獲,白沙爾心中對經文和自己的老師不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一記清脆的鐘聲,緊接著,是更大的一聲脆響嚇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碰翻了身邊的油燈,把裡邊的燈油,全都灑到了經書之上 

  「來人——」白沙爾心疼得直哆嗦一邊趕緊喊人進來向自己解釋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邊用寬大的袍袖去擦經書經書的封面很快被他擦乾淨了,然後是第一頁在空白的扉頁上,是老師當年用筆寫的一行字,「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這……」白沙爾的身子猛然僵直,望著自己看了不知道幾千遍的話,手和腳不斷地顫抖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老師這話,是說他自己么?還是有別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學生超越老師,還是說講經人,也會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圖?! 

  當值的侍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大聲向他彙報城內的突發情況,並且急得額頭汗珠滾滾白沙爾卻根本聽不見對方在嚷嚷什麼,也無暇抬頭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裡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二頁經書,扉頁的背面,還是一段空白老師用硬筆在那裡寫著,「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這句話,簡直與前面那句自相矛盾並且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有些離經叛道白沙爾同樣讀到過無數次,出於對老師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這些言辭而今天,眼前突然卻彷彿又一道亮光閃過,瞬間讓他看到了自己從前一直沒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師當年走過的路,跟現在的他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如果不是因為處於逆境,也許白沙爾這輩子都無法走進老師當年的領域 

  沒有繼續「搶救」經書,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攏,撫平然後彷彿做了場大夢剛剛醒來一般,向自己的親衛詢問,「你,剛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原諒我,人老了,注意力難免不集中!」 

  「這……」侍衛沒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爾會突然變得如此客氣先楞了一下,然後急切地重複,「鐘聲,鐘聲是從北城門那邊傳過來的屬下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情況好像不妙,請大人早做準備!」 

  「還能壞到哪去?!」白沙爾淡然一笑,彷彿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遍笑著說道:「這麼冷天,難道唐人還能打過來么?就算他們能打過來……」 

  話音未落,寒風中又傳來了一陣嘈雜有哭聲,有喊殺聲,好像還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詛咒快速踏出門外,站在院子里看向鐘聲最初所在,白沙爾隱隱約約地看見,幾點火光從城頭直撲而下 

  唐人真的打過來了,並且已經進了城憑藉直覺,他對事態做出了判斷此刻調兵遣將恐怕已經來不及但至少,他還能帶著自己的親信趁亂突圍然而,白沙爾卻沒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直到第一縷濃煙在城中騰起,第一縷火光照亮天空 

  「走,大相這裡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級武將從外邊衝進來,伸手架住白沙爾,試圖架著他奪路而逃卻被白沙爾掙扎著推到一邊,然後苦笑著反問,「還能逃到哪裡去?把災難再帶給別的城市么?」 

  「可,可……」武將楞了一下,然後憑著本能回應,「可唐人肯定不會放過您他們痛恨咱們,最近您一直圖謀對付他們……」 

  「伊利木和呢?」白沙爾再度推開武將的拉扯,叫著一個自己嫡系將領的名字追問 

  「伊利木和將軍已經帶著穆特瓦爾們去阻擋唐軍了他命令屬下過來帶著您出城」武將跺了跺腳,急頭白臉地解釋「他身邊那些穆特瓦爾,多數都沒上過戰場撐不了太久,您趕緊跟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用了!已經來不及了!」白沙爾輕輕搖頭,信手從腰間解下一面金牌,交給了武將,「你去,帶著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訴他,立刻放棄抵抗向唐軍投降別再給唐軍和其他諸侯殃及無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將再度楞住,徘徊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白沙爾沖著他笑了笑,轉過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燈又重新明亮了起來沙啞地誦讀聲,慢慢響起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注1:伍麥葉家族,白衣大食的王族被阿巴斯家族驅逐大食遂被稱為黑衣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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