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虹 (二 下)
第一章白虹(二下)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於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於是大夥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聞聽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里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裡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几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後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鍊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聽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後,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讚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裡嗚咽流淌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後,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沖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聽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誇張今日聽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裡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膽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大夥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矇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夥的性,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裡越覺得鬱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倖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闢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於政務誰料這話聽在大夥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於他的頂頭上司一直捨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鑽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傢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不擅長鑽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裡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處涅斜大夥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闢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噁心了往好聽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一邊立牌坊!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裡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衝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後,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後給大夥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么?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聽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么?」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繫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鬥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係,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後,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醜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薛某照做便是!」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夥的興,不如稀里糊塗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後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准他登門來添堵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係!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聽聽!若是把大夥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鬥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於老虎的笑話!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裡面飢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注1)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錶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景仙前仰後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保准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沖著大夥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這回,終於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裡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翰林學士趙無憂見狀,唯恐他再攪了眾人的性質,拱拱手,笑著把話頭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說個笑話但不保證比薛兄講得更好聽話說我們家鄉那地方,土地貧瘠,所以民間素來不以經商為恥可縣城西頭有一戶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讀書做官別人問他原因,他說:「給子孫金銀珠玉,他們總有花完的時候給他們一肚子學問,足夠他們受用終生!」鄰里聞之,都以此翁為智結果縣城東頭的一戶富豪聽了,卻不住搖頭有好事的傢伙追問搖頭的原因,東城富豪笑而不答,卻請了人來,每天教導自己的幾個女兒如何梳妝打扮三年之後,西城老翁之子進京趕考,金榜題名消息傳回來之後,城西那頭張燈結綵,城東那頭也鼓樂齊鳴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後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補充,「人家城東頭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終身了,約好了金榜題名后才子就入贅其家!沒花幾個銅錢,把進士公和他滿肚子的學問,一道給拐回了門來!」
注1: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