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關 (三 上)
第三章陽關(三上)早在數日之前,方子騰等人有含沙射影地提醒過王洵,要他當心哥舒翰派來的護送隊伍但當時王洵卻一笑了之
作為一個初涉官場的後生晚輩,他心裡還保持著對人性的信任相信為人仗義且顧全大局的高力士大將軍,不會冒著跟封常清決裂的危險,刻意安排一個送死的差事給自己他亦相信素有「正直、忠誠」之名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會無緣無故殺掉一個與其素不相識的六品校尉況且自己所護送的這批輜重,乃安西軍在前線所急需縱使哥舒翰受了楊國忠的指使準備動手,也需要考慮此舉對安西戰局的影響
可今天,高適和谷姓校尉遮遮掩掩的對話,卻令王洵從初次離家的喜悅中驟然驚醒西域距離長安太遠了,朝廷對這裡的控制力幾近於無先前之所以沒有出現過任何亂子,完全憑藉的是武將的個人忠心和大唐的國力威懾而一旦某個封疆大吏想玩一些小動作的話,數千里瀚海中消失一兩百個人,想必長安那邊連個風聲都聽不見
心裡有了疑慮,他喝酒時就不敢放開量總想著長安街頭說平話藝人口中所描述的場景,高達夫冷不防舉起手中酒盞往地下一摔,左右立刻衝出幾百個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
以高適的年齡和閱歷,如何看不出王洵心中的猜忌來所以也不勉強,約略勸了幾輪,便開始自斟自飲待客人憂心忡忡地把酒菜用得差不多了,擺擺手,示意左右撤去殘羹冷炙,換了壺新煮的濃茶,給自己和王洵面前各自斟了一盞,一邊捧在手裡慢慢品味,一邊笑呵呵地問道:「兄弟,你小子最近在長安城裡是不是又惹麻煩了?所以才急匆匆地往封大將軍麾下尋求庇護?」
「沒,沒有啊!」白白戒備了好半天的王洵楞了楞,順口否認
「真的沒有?」高適滿臉戲謔,「可我記得大約半年之前,某人親口拒絕了封大將軍的邀請死活不願意離開長安城呢?」
「啊,啊,那,那是.……」被對方當面揭了老底,王洵的臉一紅,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我是突然,突然想出來轉轉轉轉長安城裡太憋悶了!!」
「說得好,長安城裡的確太憋悶了!」放下茶盞,高適大笑著撫掌「本來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氣悶,沒想到你這個勛貴子弟居然也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所以你就逃出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再回去?」
「不!」王洵被高適的掌聲嚇得心頭一緊,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紅著臉,喃喃補充,「不能算逃我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家,所以突然想出來闖一闖!達,達夫公那日不是說過么,大漠黃沙之中,才是男兒放歌之所」
「我說過?」高適有些記不起來了但很欣賞王洵的應變能力「就算我說過!那兩場酒,喝得可真叫盡興小子,你放心,甭管你是因為什麼緣由而來也甭管你曾經得罪了誰至少在陽關城附近這一畝三分地上,你會很安全好了,喝茶,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高某雖然稱不上什麼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也是不敢做的!」
「我,我,我不是,不是針對,不是!」如同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光,王洵本來已經發紅的臉色漸漸開始變紫,「我,我……」
他雖然閱歷淺,卻也不是個笨蛋從死角里稍稍調轉過頭,便立刻明白,以此刻高適手中所掌握的武力,想解決掉自己根本不用擺什麼勞什子鴻門宴既然作為一座要塞,陽關城內的常駐兵馬少說也有兩到三千而自己麾下不過一百禁衛和三百民壯,雙方真的動起手來,估計用不了一炷香時間,自己這邊就被剁得連個肉渣渣都剩不下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慚愧地搖頭,「達夫公別跟我一般見識,在路上,我心裡天天綳著一根弦,已經快魔怔了!」
明知道王洵在找借口遮掩,高適也不戳破,搖搖頭,笑著道:「到了我這裡,就不用綳著了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不還沒出陽關呢么?跟我說說最近長安城裡發生的事情,隔著幾千里地,想打聽點兒消息可真不容易!」
「行!不知道達夫公,高,高大哥想聽哪方面的消息!」王洵終於放鬆了心情,雙手捧起面前茶盞,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
「隨便說說」高適端起架在炭火上的白銅茶壺,親手給王洵把茶盞添滿,「人都是賤骨頭在長安時,總覺得長安城太擁擠等走到了這邊,又開始懷念起長安城的熱鬧來」
這個範圍給得實在太廣,一時間,王洵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京兆尹王鉷倒了,牽連進了謀反的案子那時候,不知道高大哥是否還在京師?」
「我剛剛離開沒多久,路上就聽說了!與你小子有關係,我記得,春天時就是你小子,活捉了王鉷家的刺客!」高適用銅筷子捅了捅火盆中的白炭,令裡邊的火頭燒起來更旺一些,西域不比長安,天冷得厲害而他如今已經年過半百,身子骨遠不如王洵強健本不該再到邊塞來吃這份苦,但心中那份對功業的渴望,卻輕易難以冷卻
「我只是不小心被捲入其中本以為雙方就此各自罷手了,誰料到這裡邊的水竟然渾得看不見底兒……」話匣子一打開,王洵的心態便越來越輕鬆起來一邊慢慢喝著茶,一邊把當日自己奉命去抓叛賊的經過,以及邢縡等人如何英勇,如何臨死之前痛陳時弊的場景,帶著幾分敬意說了出來
「那姓邢的,倒也是個好漢子!就是心眼太實了些!」高適一邊聽,一邊輕輕用手指叩打自己的膝蓋「臨死之前還想著把王鉷一家摘出來,誰料到王家哥倆從一開始起,就在利用他!」
「大夥也是這麼說邢將軍死得可惜了!」王洵點點頭,小聲附和
「不是可惜,而是他自己笨,根本分不清形勢」高適突然又開始搖頭,嘆息著補充,「朝廷的積弊,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得見可解決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打算兵諫,看似快刀斬亂麻實際上這一刀斬下去,恐怕後果遠非他所能控制!」
這幾句話所涉及的層面又太深,王洵只有瞪大眼睛聽的份兒待高適點評完了,才看了對方一眼,很小心地說道:「王鉷死了之後,他手中的大部分權力就歸了楊國忠及其爪牙封大將軍也離開的京師,返回安西四鎮替高仙芝主持具體事務了!」
「那也在應該的範圍內!」高適皺了下眉頭,笑著點評,「楊國忠那廝渴望王鉷手中的權力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能扳倒對方,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吃虧李林甫呢,他就任由楊國忠大肆安插黨羽?」
聽到楊國忠在對方口中帶上了『那廝』的頭銜,王洵心態更加感覺安穩,搖搖頭,笑著補充道:「不甘心又能怎樣?王鉷是李相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陛下能不起疑心么?我聽人說,王鉷死後第二天,李林甫就大病了一場隨後病情時好時壞,對朝中的事情,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原來是這樣?」高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怪不得楊國忠最近手伸得越來越長原來是已經肆無忌憚!如果李林甫真的一病不起的話,嘶-——」他用力緊了緊身上的皮裘,彷彿無法忍受大漠深處吹來的寒風,「那可就有點兒麻煩了,朝廷已經三十年未經動蕩……」
「高大哥好像很不喜歡楊國忠?」王洵笑了笑,低聲詢問對他來說,李林甫和楊國忠乃一路貨色,都是大大的權奸,無論誰在台上,都不會幹什麼好事
「不是不喜!」高適笑著看了王洵一眼,很羨慕對方的年紀年少就是好,可以懵懵懂懂,可以茫然無知有的是時間去成長,去琢磨「李林甫雖然心胸狹窄,但還有本事壓得住局面而楊國忠那廝,當個混混可以,做一國之相,恐怕非社稷之福!」
見王洵眼中還是有些困惑,他笑了笑,低聲補充:「沒本事的人爬到高位上,即便兢兢業業,也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況且楊國忠這人私心甚重,考慮事情時,恐怕總將自己的小家,擺在國家的前面小子,你這趟西域,恐怕來得不大是時候!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時候?」王洵越繞越糊塗,頂著滿頭霧水重複
「皮之不存,毛將焉覆?!」高適端起茶盞,彷彿恨不得其裡邊裝的是一盞酒,「這邊,有太多太多的變數回紇人,鐵勒人,突厥人,還有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各自都成一股勢力!中原若是一直安定,所有勢力都會俯首帖耳說我大唐語言,著我大唐衣衫,以我大唐子民自居若是中原有事,恐怕這些傢伙立刻會跳起來反咬一口!」
「啊?」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王洵瞪圓了眼睛愣在了當場他來西域,可不是為了送命來的本以為在封常清的麾下,可以輕輕鬆鬆地打得塞外之敵望風而逃誰料到西域的局勢複雜程度絲毫不亞於長安城內,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交代於此
彷彿猜到王洵心裡在想什麼,高適忍不住搖頭而笑,「小子,念在你今晚陪我喝酒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話,有些責任乃男兒與生俱來,逃,是逃不掉的」
說罷,也不管王洵聽懂聽不懂,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