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咒衣(六)
醜時剛到,河岸口的邊上就浮起一個個黑影。那黑影像是從河底下爬上來的,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
言書雅腰杆一挺,身子立刻僵硬起來。
袁大道與李天笑插在邕河與中山街之間的旗幟發出獵獵聲響,在夜晚的霧靄中時隱時現,卻沒有引起任何一個從河岸下爬上來的東西的注意。
袁大道與李天笑一左一右盤坐在旗幟底下,兩人雙手作勢,低頭念咒,對漸漸接近,行過的黑影視而不見,而那些黑影們亦是毫不停頓的行過他們身旁,仿佛對他們也是視而未見,毫無所覺。
一切就如言書雅夢中所見到的,帶頭歪歪扭扭走過來的影子,就是小娟。
“它們找不到你,坐在神龕底下,不要動”袁二道出言提醒,閉緊了眼站在神龕邊,喃喃念咒。神龕中的觀音像既發出一道溫和的暈黃色光芒,將袁二道與言書雅一道籠罩底下。
小娟的姿勢扭曲著,形成一個常人不可能想像的奇怪姿勢。她歪咧著嘴角,眼神凶狠,猙獰的盯著言書雅居住的方向。盡管她行步緩慢,可仍然讓人感覺出她急不可耐的心態。她是想要殺了我吧。言書雅心道,盡管是自己無意間害死了她,可她為什麽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呢?
這麽深重的恨意,加上咒衣的製肘,她除了被毀滅外別無他法。
小娟的身後跟著的,是一群麵容扭曲的男男女女,其中有老有少,身份穿著各異,可看出咒衣底下究竟聚集積攢了多少無辜的亡魂,這些亡魂,生前都曾是和藹可親的長輩,積極上進的員工,遵守紀律的學生,興趣相同的朋友,或者隻是一麵之緣,或者有親戚關係,又或者是正在相處的親密朋友。無論是誰,無論什麽身份,它們都在一霎那間,因為一件咒衣,被淪為了令人恐懼的惡鬼。
在憧憧鬼影中,言書雅發現了一張曾經熟悉的麵孔。
隔壁的大姐姐
正是教會她咒衣的那個大姐姐,她也被咒衣害了啊。
言書雅心生黯淡,就在她為大姐姐難過的時候,忽然聽到袁大道遠遠傳來的一聲厲喝聲,旗杆上的旗幟立刻發出劈啪大響,紅色的旗麵在風中穩穩展開,旗麵上的符圖透出金光,像是一隻猩紅的獨眼,凶神惡刹的盯著所有從河岸下爬上來的東西。
原本緩緩有序的隊伍瞬間炸開了。
天空的月亮早已被烏雲遮得密不透風,像一頂厚厚的帳蓬從頂上罩了下來,悶熱窒息的空氣裏,寒冷的陰氣夾著熱浪在皮膚間撞擊。風突然間在腳邊旋出,帶著龍卷風一般的風力刮擦著地麵的石頭。沙粒被風力帶起,呼嘯著由眼皮子底下擦過,一時之間,突然乍響的雷鳴轟隆聲,風的呼呼聲,細石的沙沙聲,河水的啪啪聲,旗子的獵獵聲,念咒的低低聲,絞作一盤,在言書雅的耳朵裏,眼睛裏,形成一幅可怕的獵殺畫麵。
可怕的是獵殺,更可怕的是被獵殺之物追擊的追殺。
小娟發了狂,扭曲的身子在狂風中化作鬼影,她不再是步行,而是飛一般的在低空穿梭著,她用身體去撞擊著看不見的屏障,不斷發出淒厲的嚎叫。她在尋找言書雅,並且號召著所有的惡鬼都去尋找言書雅。
李天笑撐起旗杆,按照袁大道的指示像是用槍射擊一樣,搖動著旗麵一個個的殲滅惡鬼。袁大道低聲念一遍咒文,旗上的獨眼立時發出一道耀眼金光,猶如炮擊落在人的身上,瞬間將惡鬼炸得粉碎,元神俱滅。
袁大道的旗幟再厲害,獵鬼的速度再快,但惡鬼數目眾多,仍有她兼顧不到的時候。小娟成了惡鬼一方的首領,她指示一部份去圍攻旗幟,更多的則繼續尋找言書雅。
它們被旗幟封了退路,又擋了去路,隻能在邕河邊與中山街間衝撞尋找。
風在惡鬼的反擊下變得更加淩厲起來。一股股帶著意識與目的一樣的小分流衝向了神龕,盡管它們看不到言書雅在哪,但它們衝擊著一切可以擊衝的地方,地麵,角落,半空。
言書雅蹲在神龕的底下,看著李天笑與袁大道,默默的祈禱一切盡快結束。然而天不遂人願,似乎有幾股分流的惡鬼察覺了方向,一次次的朝著神龕衝來。巨大的風力吹得神龕上的器物乒乓作響。言書雅忍不住半彎腰,探頭看向袁二道。
隻見袁二道緊閉眉眼,嘴唇絮絮不斷。她的額際已經汗濕了,鬥大的液體順滑而下,一顆接著一顆。
言書雅知道她在拚命。她深深記得,觀音像保護的是她與二道兩人,隻要燭火不滅,酒杯不倒……燭火在風中搖曳著,時而細如株苗,時而烈如火炬,在袁二道的努力下,佛龕上的燭火終於不畏強勢的陰風,漸漸趨於平穩,緩緩燃燒。
然而言書雅一看酒杯,卻被嚇得心肝直跳。
左三個,右三個擺成一排的酒杯,在風的作用力下,金雞獨立般搖搖欲墜。杯中的酒不斷的晃悠著,酒沿接近杯沿,幾度要潑灑出來。
左邊的三個酒杯與燭火,是保袁二道的,右邊的三個酒杯與燭火,是保言書雅的。
哪怕隻是潑出一滴,也能使觀音像的神力熄滅。
袁二道忍受著惡鬼的風力侵襲拚命加速念咒,終於使左邊三個漸漸傾斜的杯子緩緩歸位,酒水一滴未灑。但右邊的三個酒杯則在這時咯噔一下,杯子眼看就要翻倒下來——
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識的。
眼看自己這邊的三個杯子就要倒了,來不及猶豫,言書雅伸出一指,輕輕的頂了頂酒杯的杯壁,望把酒杯扶正。
手指尖觸到酒杯的那一刹,杯子正了,狂風驟息,仿佛是電影院裏正在播放到高~潮的情節卻突然停了電,一切驟然黯下。
言書雅下一秒鍾立刻意識到,不是電影院裏的燈關了,是觀音罩著自己的暈黃色神光,暗了。
暗下的燈,又亮了起來。
店門外黑洞洞的,一隻黑貓守立在收銀台前,分不清哪裏是外,哪裏是內。
我從暈厥中清醒,賒的第一句話就是:“快過來站好,開始營業了。”
什麽,過了這麽久,居然才是開始營業?
我不可思議的望了望貨架上早已歸位的針織衣服,它端端正正的擺在那裏,仿佛從來沒有離位過。
“它就是言書雅?”不敢走到貨架邊直接問它,隻有走向收銀台問賒。“頭好痛,我覺得我好像暈睡了好久……”我的意思是應該關門讓我回房睡覺了。
“半個小時而已。”賒冷冷的語調毫無感情的說道:“你頭痛是因為你體質太差,千雪的話就從來不會痛。”
怎麽能拿我跟千雪相比呢?我瞪它。它似乎也覺比喻不妥,沒有繼續嘲諷,轉而說道:“你自己不去問它?”
“我……不敢。”
“你不是便利店的代管人嗎?”
某貓怒瞪。“但我也隻是個平凡的女孩……”
“便利店的管理者從來不平凡”
“可我隻有16歲。”
“這不是理由”
“但我膽小。”
“這我早就知道”
“知道還問?”
某貓無語凝噎。
沉默了半晌之後,賒重新發言。
“知道它為什麽在便利店裏嗎?”
我搖搖頭。
“是千雪將它撿回來的。”
“她……終於還是死了嗎?
言書雅,在那一夜的惡鬥中並沒有死。她是咒衣的傳授人,即使她不再編織咒衣尋找新的收衣人,但要她死,也必在三天之後。這是咒衣規定的。
所以那一夜,死的人是袁大道。
袁大道自是有護身的法力,但她為了徒兒李天笑,暴露了自己。當天際的第一道曙光升起之際,人們在邕河岸邊發現了袁大道的屍體。
李天笑與袁二道不知去向。
旗幟被折成三段,神龕上擺放的物器有一半被吹得東倒西歪,另一半則猶自整齊。
言書雅倒在中山街的房子前,昏迷未醒。
而醒來的言書雅卻又發現了一個更為驚恐的現象。
言書雅是陰眼,所以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鬼門被封印,咒衣的惡鬼回不去。
在早晨太陽光的照射下,言書雅發現自己身後的影子,被重重疊疊的鬼影占據著。無數雙腳,無數雙手,無數個屬於別人的影子連接著自己,由腳下伸展,延伸。仿佛是一群人排成一隊,立在一處而形成的影子,然事實上,隻有自己。
言書雅絕望了,她看得見它們,因而失去理智伸出雙手狠狠的掐在它們的脖子上,企圖一個個掐死,讓它們離開自己。但這怎麽可能呢?影子在自己的手下猙獰的扭曲著,狂笑著,在笑她的不自量力,不知死活。
扭曲的影子化作一張張小娟的臉,言書雅終於在力氣耗盡之時鬆垂下手。
她深知它們跟著自己,一是逼自己繼續織衣,一是三天之後,奪已性命。而在這三天期間,它們會不會借著自己的身體將咒衣的技術傳送出去,她不知道。
所以,她下了一個決定。
咒衣如果是送予他人的,隻要他人應肯收下,織出一隻袖子,就能奪走一條手臂,織出兩隻袖子,就能奪走兩條手臂,織出上衣,便可使上身體內器官停止運行,暴斃。而織給自己的衣服,則必須要織完全套,上衣下身。如果在織的最後一針前,將咒衣送了出去,死亡仍然會繼續轉移。
言書雅繼續織衣,織一件送給自己的咒衣,以最快的速度織完,在自己的意誌失去控製之前,讓咒衣的噩運終結在自己身上。
在邕河岸邊發現女屍的第二天,人們又在中山街的老房子裏,發現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
屍體沒有致命傷害,女孩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靜靜的沉睡著。然而一夜之後,她被收在太平間的屍體卻嚴重毀壞,仿佛遭遇了無數隻猛獸的利齒噬咬一般,變得殘破不全。令人驚訝的是,穿在她身上的針織衣服,奇跡般的卻連針腳也絲毫未亂,隻是被重重鮮血浸染了一層又一層,成為看不清原色的血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