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第十四章 六道惡滅(五)
密林高聳,不見天日。
神龜島島主敖銘揉了揉腦袋,從地上爬起,發懵的打量著四周。
他明明記得自己打上了崑崙,怎麼莫名其妙出現在了一片森林中,他剛才應該是攻向了萬獸春才對,然後……想不起來了……
敖銘感覺腦子一團漿糊,連感知都慢了半拍,直到銳風襲至自己背後,才恍然驚覺,「有偷襲!」
他顧不得風度,就地滾了半圈,眼角瞥見一個怪影掠過,從他背後刮下了一塊肉。
敖銘只覺一陣后怕,若他再晚半分,怕是要被從背後挖心了。
穩住身形后,敖銘怒視那怪影,便見一個生著猿臂、怪形怪狀的畜生道道眾,正將吊在樹枝上,沖他嘻嘻笑。
敖銘登時大怒,一掌向那畜生道之人擊去,神龜島掌力,素有「裂石成龜」的美譽,敖銘家學淵源,掌力自是不凡,只要這一式……
等等!
這一式是什麼來著?
敖銘浸淫掌法多年,出手是卻忘了要使什麼招式,忘了該如何催動掌力。
而此時,那畜生道道眾又握緊兩根巨大猿臂如錘砸下。
敖銘連忙變招防禦,但招行一半,又忘了如何運招,一時間招不成招、式不成式,掌法被使得東鱗西爪,在那猿臂攻勢下只能勉強躲閃。
怎麼回事?我是誰?在幹什麼?
是了,我是神龜島敖銘,來昆崙山對抗六道惡滅,道奇先生已暗中許諾我,只要我能立下大功,他便會推舉我接替父親的萬仙盟六元之位……
可現在什麼情形?
我怎麼會在這?不對,我是誰來著?
敖銘感覺腦子一片混亂,竟越忘越多,而此時,有一道黑影急掠而過,敖銘慘嚎一聲,一隻眼睛已被帶走。
敖銘心神大亂,怪叫一聲,竟膽氣俱失,轉身逃走。
「獵物這麼多,跟我搶幹嘛?」那「猿猴臂」惱怒的看著方才攪局的黑影,那是個腳為利爪,背生雙翼,宛若鷹隼的畜生道道眾。
那「翼人」甩去黏在他爪子上的眼睛,笑道:「獵物這麼多,計較什麼。」說罷振翼飛走,「猿猴臂」雖有不快,但也就哼了一聲,又去尋找下一個獵物了。
而敖銘亡命奔逃,漫無方向,卻轉眼記不得自己因何而逃,要逃亡何處。只在本能下拔腿狂奔,他回頭看了背後,沒有人追來。
可卻忘了看前面。
「啪!」他撞上了一根大樹,跌倒在地。
他揉著腫脹的腦袋,坐起身來,茫然打量四周,雙目更加獃滯迷濛。
「哦?是你啊。」此時,一道身影從被他撞上的那根大樹上傳來。
便見樹上蹲坐這一個畸形佝僂、相貌奇醜的矮子,扛著一把獸牙般的巨刀,咧嘴沖他笑著道:
「方才不是對本道主喊殺嗎,可別說你不記得了,來殺啊!」
矮子分明只有孩童身材,但居高臨下看著她,一股宛若洪荒巨獸的威壓傾壓而來,令敖銘本能的渾身戰慄。
「你誰啊?」敖銘絕望又委屈,想要發問,可卻連怎麼說話都忘了,張開口,只發出如野獸般意義不明的叫嚷。
一陣溫熱之意伴著腥臊味在胯下蔓延。
這次,他忘了控制自己的膀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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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想起來,敖銘死前一定會狠狠怒罵道奇先生,若不是道奇先生連哄帶騙,他也不會放著好好的神龜島島主不當,不遠萬里的來昆崙山赴死。
但他記不起來了。甚至死前的慘嚎,都沒傳到道奇先生耳中。
而道奇先生此時也自顧不暇,「啪!」
一隻熊身人被道奇先生按著頭砸進斷折的樹樁里,木刺刺入「熊人」粗壯的脖子,血液汩汩流出,熊人抽搐幾下,不再動彈,而在熊人旁邊不遠處,還躺著一個「狼人」的屍體。
而道奇先生也喘著粗氣,確定「熊人」已死後,摸了摸肩膀的咬痕,鮮血塗滿了手掌。
他受傷了,但他本不該受傷。
這兩個畜生道之人只是普通道眾,不是五方獸使,不是四大獸神,更不是萬獸春,可就兩個普通道眾竟然讓他受傷了。
原本解決他們很簡單,他只要使出一招……一招……
一招什麼來著?道奇先生腦中一片空白……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大致猜出「畜生斷念陣」的功效了。
按佛家說法,畜生,亦為傍生,指的是一切飛禽走獸、蜎蠕蟲蟻,因前世犯下痴愚業,轉世作為沒有靈智的生靈償還前愆。
而念者,思念、想念、懷念……皆為有心智的人才能具備的。
畜生斷念陣的神異之處是能斷絕入陣敵人的心智!
絕智,看起來只是輕描淡寫的兩字,但背後隱藏的卻是可怖到令人戰慄的威能。
人能自居萬物靈長,蔑稱其他生靈為畜生、所依仗的不過便是人類生而有靈,具備其他生物不具備的靈智。
因有智慧,人類從萬靈競逐的蠻荒時代脫穎而出,創作出絢爛文明,因有智慧,人類成為天地的的主角,理所當然馴養、奴役、宰殺被他們稱做畜生的生靈。
可眼下,眾人靈智漸失,只畜生道道眾卻留存智慧。
那在這片不見天日的密林中,究竟誰是人?誰是畜生呢?
風吹密林,帶出如野獸嚎叫的凄厲風哨,更帶來正天盟、萬仙盟之人此起彼伏的哀嚎聲、慘叫聲、哭泣聲……
道奇先生只覺背脊發涼,但不敢再細想,他已注意到,越是思考,他現存的智識流失的就越快。
而他很快發覺,讓他背脊發涼的原因,還有——「它」!
道奇先生猛然回身,一道掌勁呼嘯而出,這一掌沒有什麼精奇巧變的路數,粗獷笨拙,純粹靠著千錘百鍊的戰鬥本能揮霍著真氣,但當此之時,卻是唯一有效的攻擊手段。
他身後樹木應聲而折,卻有一個怪獸在樹木倒地前躍出,狀如豹,五尾獨角,咧著嘴,發出雷鳴般的低吼示威,是畜生道四大獸神的猙獰。
四大獸神在畜生道中地位僅次於道主,是徹底放棄人形,只為追求強大力量的殺戮怪獸。
它可以變成身長十幾丈,極具破壞力的巨獸,也能像方才一樣縮成虎豹大小,在密林中偷襲。
僅從它對身形選擇來判斷,道奇先生便感覺,眼前猙獰只是不具備人形,但或許比現在的他還要聰明狡黠,道奇先生立時屏息凝神,不敢大意,可此時,又聽聞一聲。
「聽到你叫,便知道有大獵物,這隻果然不錯。」一個頭頂半禿,身穿金袍的老者拄杖而來,形貌與常人無異,他是在對猙獰說話,卻肆無忌憚的打量著道奇先生,便像看一隻待宰的羔羊。
是畜生道「金赤白青玄」五方獸使中的金烏,五方獸使與四大獸神相反,只藉助獸力,又不放棄人身,是畜生道中少數能將獸形完全隱藏,收放自如的。
金烏在五方獸使中居首位,論戰力,不在四大獸神之下。
而道奇先生還在費力的思考辨識來者身份,過往很簡單的事此時格外艱辛。
對手是金烏?是那什麼獸使之一,所擅長……
不行,全忘了……
真不能再想了,再多思考一會,道奇先生怕自己就要成為只會流口水的痴獃老頭子了。
道奇先生只記得,自己修為,尋常狀態對上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雖能勝之,但也必須認真以對。而如今愚痴狀態,方才對付兩個普通道眾尚且負傷,若對手獸神和獸使聯手,勝算大概只有……嗯,不算了,總之低的可怕……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又聞一陣地震山搖的腳步聲,根根高聳樹木如艾草般輕易斷折,一個壯碩的獨角牛頭之人疾奔而來。
「呵,你也急著來搶獵物了。」金烏獸使嘲笑一聲,來者是同為五方獸使的青兕,一年前,紀鳳鳴獨上崑崙時,曾生生拔去青兕頭上的獨角,致使他修為大減,受盡他人嘲諷,青兕氣極羞慚之下,索性閉門不出潛心修鍊,直到最近,才又將獨角重新修出,只等著在決戰中一雪前恥。
道奇先生是萬仙盟首腦,能殺了他,自是大功一件,金烏見青兕為了搶獵物,竟化出直接獸形,生怕趕不上般一路奔襲而來,立時恥笑他心急。
而道奇先生脊背涼透,他雖已無法分辨來者是誰,但見這一路奔襲的氣勢,估計也是畜生道的高層。
三對一……
這下勝算不難算了,即便他變得再痴愚,也能算出,眼下對他是必死之局。
金烏不想青兕搶功,便要率先出手,可卻見那青兕臨近此處,卻是看也不往此處看一眼,而是一騎絕塵,頭也不回的徑直前行。
不,說是前行,更像是逃命,連句話都無暇多說的倉皇逃命!
「殺,殺,殺殺殺!」而青兕身後,一聲聲滿是戾氣喊殺聲響起,忽見一道人影疾馳而過,宛若黑色颶風席捲,一路摧枯拉朽,直追青兕而去。
陣法結成之後,密林拔地而起,讓周遭地形丕變,萬仙盟、正天盟眾人被分割到不同場所,亂作一團,又因失智,無法快速聚集,只能各自為戰。
整片密林,全然成了畜生道的狩獵場。
而越是靈智喪失,越能見一人本性,有人嚎啕大哭,倉皇逃竄。有人蜷縮一處,宛若家畜。有人拚命搏擊,奮死反抗……
自然也有那萬中無一者,滿心殺念,不再受心智抑制,反而盡數爆發。
不論何種情形,物盛當殺,始終是帶來殺戮的獵殺者!
金烏愣住,眼看著青兕和那名追著他的人跑來又跑遠。
猙獰卻趁他們分神,直撲而來,張開血盆大口咬向道奇先生。
道奇先生躲閃不及,他也不閃,而是毫無儀態的大吼一聲,向前一步,主動把小臂送進猙獰口中,這不顧後果的悍勇打法,卻又恰合以退為進,搶在猙獰牙齒閉合前,以小臂抵住它的下顎。
但失智之下,顯然還是低估了猙獰咬力,即便被抵住下顎難以發力,猙獰仍是能咬得道奇先生手臂汩汩流血,幾欲斷折。
道奇先生卻恍若無感,只哈哈大笑,看著賀孤窮遠去的方向在心中笑罵道:「真是個腦子是累贅的殺胚……」
賀孤窮以殺念為劍,磨礪千錘百鍊的戰鬥本能,只講行之有效的殺人手段,不重招式變化,所以絕智對他而言,雖也有損害,但效果不像其他人那般明顯。
可看著遠去的賀孤窮,道奇卻又止不住的羨慕,自己一生便是因為思慮太多,雜念太多,一步踏差,又不停試圖彌補,致使越錯越多,最後釀成大禍。
而今,隨著他追憶往事,那追悔莫及、痛徹心扉的往事反而在腦海中漸漸淡去。
令他竟有前所未有的輕鬆,或許,能忘記一切,變得痴愚也很好。
手臂雖痛,但哪痛得過著三年來日夜煎心的折磨?
可即便他忘記很多,有一件事,他現在仍記得,而且要在徹底忘記之前喊出!
便見道奇先生用小臂鉗住猙獰之口,全身發力,如過肩摔一般將猙獰摜到地上。
理智漸漸退去的雙目森然怒掃,道:「六道惡滅陰謀算計凌霄劍宗之仇,凌霄劍宗清岳,今日誓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