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六十章 前塵永夢(一)
二十年前,錦屏山莊,暮霞如染,楓色如胭。
那是趙雅最後一次見公子翎與謝安平攜手並立,共賞暮霞下隨風飛舞的楓紅。
秋楓總是在零落時,才能燃出最瑰美的豔色,正如謝安平久病蒼白的麵容,泛出的那抹嫣紅。
霞光中的謝安平伸出手掌,想要挽留楓葉的飄零,公子翎握緊謝安平的手,想要挽留她的離逝。
紅葉紛飛下的那一幕,在趙雅記憶中鐫刻為永恒,那是她今生所見最唯美最靜謐的圖景。
隻圖景屬於那對神仙眷侶,容不得礙眼的汙垢。
所以她不忍褻瀆,更不敢上前玷汙,所以靜靜藏在楓林深處,像隻見不得光的蟲子。
二十年後,錦屏山莊。春秋幾迭,人事已非。
與公子翎攜手看楓的人,沉眠於眼前青塚之下,此時的並肩者,卻是換了新人。
未曾改變的,是趙雅依舊藏在楓林深處,遠看著不屬於她的圖景,隻是這次,心態不同了
趙雅倚著楓樹,冷眼看著青塚前的謝靈煙,眼中三分戲謔,三分譏嘲。
離得太遠,她聽不清謝靈煙與公子翎之間說了什麽,但卻猜得到。
這小姑娘,此時該被告知她和墓中人之間的關係了吧。
算起來,她應叫公子翎一聲姑父呢,趙雅惡意的想著。
從謝靈煙第一次邁入山莊時,她就看出了這小姑娘暗藏的情感,就如同謝安平當年看透了她一樣。
但她卻不阻擋,亦不揭破,因為她早已預見今天的結果。
或者說,她早已期待今天的結果。
相連的血脈,造就相似的麵孔,趙雅一直好奇,得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的謝安平,若是遇上愛不能愛、求不可得的境況,會露出什麽神情
痛苦哀羞無奈還是絕望
這個答案,或許從謝靈煙那張相似的麵孔上,可窺得幾分。
可最後,真見到謝靈煙身形輕顫,跪在無字墳碑前,行子侄祭拜禮時,她卻沒像原本期待的那般笑出聲來。
反而生出同病相憐的哀戚,讓她不忍去細睹謝靈煙麵上神情。
都是愛不能愛的敗者,有什麽好爭的到頭來,活著的還是勝不過死去的。
趙雅甚至突然覺得,若謝靈煙真能把公子翎留下,那反倒也好,至少,公子不用再為了一個早已死去之人,去參與天書之爭,去挑戰三教六道、人妖兩族數不盡的強敵。
趙雅想著,怔怔出了神。直到熟悉的聲音將她喚回。
“出來吧,天都要黑了。”公子翎仍在墳前佇立,聲音卻如耳語一般傳入,看來是早已注意到她的存在。
深知公子翎之能,趙雅見怪不怪,她整理儀容後走出樹林,不見謝靈煙的身影,便恢複往日口吻,有些報複般得問道:“你那妻侄女呢”
公子翎淡淡道:“她派中忽有要事,先行離開了。”
心知謝靈煙定是神傷意亂才借口離去,趙雅仍故意道:“嗬,是何天大要事,枉她在山莊呆了這麽久,竟招呼都不打,就不告而別。”
公子翎道:“錦屏山莊本就來去自由,該走的,何必強留”
趙雅眸光一轉,直視公子翎。圖窮匕見,“公子呢,打算何時不告而別”
公子翎亦看向趙雅,反問道:“你呢,打算強留本公子”
四目對視,恍若時間靜止,趙雅想從公子翎雙目中找尋出哪怕一絲的猶豫,可最終,仍是她敗下陣來。
趙雅垂下頭,避開公子目光自嘲道,“強留我配嗎孔雀的雙翼,隻追尋逝去的身影,其餘皆不足貴,亦不值得公子停留。”
公子翎低聲寬慰道:“我知你心中有氣,但本公子答允你,天書之爭,是本公子最後一次嚐試,此後不論結果如何,都再不去尋那起死回生之法。本公子的承諾,你不相信麽”
“不信。”趙雅淒楚一笑,輕輕搖頭道:“公子一諾千金,可唯獨在這方麵上,我不半點不信。我太了解公子,她是你的弱點,你的死穴,一次又一次,你為了她飛向不可能行得通的路,就像燈罩外的飛蛾,將自己傷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每但隻要稍見微光亮起,又會周而複始,直至撞破那層燈罩,直至撲向灼灼燃燒的燭火”
趙雅再抬起頭,目光中不見往日沉冷,憂慮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天書之爭可不止是燭火,而是焚世之炎,三教六道,人妖兩族,都被天書牽動,眼下各方勢力匯於樂山,大戰一觸即發,公子隻身入局,無異於引火燒身,縱然公子有通天徹地之能,也”
公子翎縱聲一笑,揮袖打斷她的憂慮言語,“哈,三教六道和那老龍既已鋪設足了排場,本公子何懼於賞麵出席不經火焚,不辨赤金,少了這火中一行,倒顯得本公子的天書得來的輕易”
“但我怕,我怕公子失信,卻也怕公子一諾成真,怕這真成了公子你最後的嚐試”因為不堪回首的過往,趙雅曾像結繭一般,一層一層將自己的真心封存,可此刻她卻願意將那無形的繭子撕出一道縫隙,流露真情。
“公子,別去好嗎,你不能隻活在過去中,眼前也有值得你珍惜的事物,為了我們,為了錦屏山莊,不要去”
一陣秋風驟緊,吹得楓葉紛落,宛若下了一場紅雨,正似當年。
落葉飛舞在趙雅和公子翎之間,讓趙雅看不清公子翎的神情,靜默良久,才聽公子翎悵然歎道:
“活在過去中,誰又不是呢”
說者或無心,聽者卻有意,趙雅瞳孔一縮,麵上急切與哀求的神情僵住,過往又如噩夢般襲湧而來。
此時,卻見一隻手撥開楓葉又拍向她的肩頭,是公子翎欲再安慰她,但趙雅卻本能得尖叫一聲,向後退去,拉開與公子翎的距離。
“抱歉,一時竟忘了你是好潔成癖,是本公子唐突了。可你連觸碰本公子都不敢,是要怎麽挽留呢”
公子翎將手收回,“本沒打算告知你們,省卻你們依依惜別,但你問起,也不需隱瞞,明晚本公子便已離開,山莊之後,便勞你照料了。”
說罷,公子翎轉身離去。
他走得很慢,趙雅隻要向前伸手,便可將拉住公子翎,將他留下。
可她的手卻似有千鈞之重,始終無法伸出。
直至漸行漸遠,直至遙不可及
潔白如玉的手掌攤開在眼前,晶瑩的水珠從鳳仙花汁浸染的指甲上滾落,沿著五根纖美修長的手指,在腕部匯聚成一股,落入熱氣蒸騰的浴桶中。
趙雅這樣怔怔看著她的手,完美無瑕,純淨白皙得像剛出水的芙蓉,可趙雅仍覺得髒。
不止手掌,她這身皮囊上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甚至每一滴血液她都覺得髒。
所以她每天都會洗三次澡,其他妖都說她好潔成癖,可她覺得,就算把皮肉都掏出來浸水裏,洗十次百次,千次萬次,也洗不淨這一身汙穢。
這汙穢的手掌,是不配挽留公子的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趙雅又想起了謝安平,有著柔弱外貌的謝安平,是趙雅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她敢深入南疆,挑戰自己不敢正視的穀玄牝。
敢為了自己這種被賣入萬屍坑的外族妖女,怒揭淩霄劍宗暗瘡。
敢自廢一身不俗修為,背門出教,獨身嫁入錦屏山莊。
敢與公子翎輕聲告別,笑著麵對死亡
“你一定能毫無顧忌的伸出手,將公子留下吧。”
趙雅手撫著白皙的脖頸,像是問詢,又像是自答。
脖頸之下,藏著她另一個秘密,那是穀玄牝留給她的寄身蠱,是屈辱、奴役、毫無自我的象征。
所以,自從脫離穀玄牝魔掌之後,她便嚐盡一切手段,終於將寄身蠱內穀玄牝的神識拔除。
但她卻鬼使神差的,仍將蠱蟲養在身上。少了神識填充,蠱蟲總是躁動不安,趙雅覺得那蠱蟲就和她一樣,空空落落的,一直渴求著有什麽東西能將空洞的軀殼填滿。
直到謝安平病逝之前,她和蠱蟲的胃口才同時被滿足。
想要成為她最憧憬最羨慕的人,或是拉那個人和她一樣墮入深淵。不知哪個動機多一點。總之,謝安平身死之前,趙雅用寄身蠱侵入了謝安平神識,取走了謝安平與公子翎相處的全部記憶。
自那以後,她每晚睡覺,都會進入謝安平的記憶,在夢中,她才成為她最想成為的那個人,做她最想做的事
這一次也是一樣,無可奈何的無力感,讓趙雅身心俱疲,不知不覺間,趙雅閉上了眼,又開始做起了那個夢。
夢中的她是謝安平,淡雅如仙的謝安平,幹幹淨淨的謝安平。
趙雅沒資格做的事,謝安平有,於是,她伸出手,抓住了將要離去的公子翎。
公子翎轉身回頭,看到她時先是震驚,隨後是狂喜,他像孩子一樣激動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隨後緊緊抱著她,嘴唇抵在她的耳邊,呢喃低語。
公子翎的抱得很緊,好像一撒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一般,那溫暖有力的臂膀抱得她呼吸急促,喘不過氣起來。
讓她聽不清公子在她耳邊說什麽情話,但也不用聽清,因為公子翎熾熱吐息正吹在她耳畔,已足讓她頭腦發熱,頭暈目眩,像喝了上好女兒紅般幸福的迷醉
終於,公子翎火熱的吐息越來越近,貼上了她的耳垂,就像蝕骨**的火苗,燒得她渾體酥軟,又羞臊,又興奮。而那火苗還在輕輕的溫柔的移動,從耳垂到臉頰,再到脖頸停留片刻,之後遊移向她的嘴唇
公子翎的舉止越來越恣意,全讓忘了此時正在戶外,終讓她羞臊至極,手握成拳頭,反過來捶打公子。
她的拳頭又軟又媚,公子翎由著她撒嬌,哈哈大笑,挨了幾下,便又將她捉到懷裏,眼神向臥房處示意。
她臉頰火熱,低垂著頭不做聲,公子翎大笑一聲,摟著她向臥房走去
卻把趙雅丟在了原地
趙雅如被澆了盆冷水,滅去了身上的火熱。
方才她還和謝安平共用一體,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如今卻又變成了旁觀者的視角,就像公子翎將謝安平從她身體中摟出,卻將趙雅留下。
趙雅大急,她想衝過去,可是一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她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眼看著那謝安平倚在公子翎懷裏越行越遠,終於哭了出來:“公子,公子我還在這裏我還在這裏呀”
那是她的抗議,更是她的哀求。
而耳邊忽然蟲鳴大作,鳴躁不已,將她的哭喊哀求盡數淹沒,蟲鳴聲中,隱約能聽到蒼老又讓她膽寒的聲音。
“小蝶奴,你家公子不要你嘍,還是南疆乖乖跟著老祖吧,嗬嗬嗬嗬”
趙雅大駭,茫然環視周遭,搜尋著聲音的來源,口中自欺欺人的大喊,“不可能,你死了你死了,你早就不在了”
“老祖不在,還有我呢”此時又一聲音從背後傳來,同時一雙手粗暴的環上她的腰肢。
趙雅轉身回頭,一雙眼卻驚恐得幾欲裂眶而出,在她背後的是鐵山
“你你”趙雅如墮冰窟,整個人都傻了,驚得說不出話來。
鐵山笑道:“你們這些新來的小蠱奴,正好教你些規矩,老祖不在時,便是我最大,你得學著好好服侍我。”
口中說著便上前來撕她的衣服,趙雅想要殺他,可是身上卻軟綿綿地沒有力氣,氣海中更是空蕩蕩的,提不起半分妖元。
“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趙雅抵擋幾下,一下子哭了出來。“鐵爺,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把韓賦給你了你去找韓賦,不夠得話我再給你找其他女妖”
鐵山不說話,卻隻是淫笑著,笑著笑著,他的五官眉眼又開始了令人駭然的變化。
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孔出現在趙雅的麵前:破了她身子的那胖子、被她用身子誘殺的其他蟲苗、鐵山的跟班的幾個狗腿子、把她當蠱神賞賜的禮物享用的南疆宗酋
醜陋的、肮髒的、貪婪的、下流的那些趙雅早就想忘記卻忘不掉的麵孔,他們淫笑著,流著口水,向趙雅撲了過來
“啊”趙雅猛地驚醒了。
四下一片漆黑,哪還有謝安平、重公子翎以及那些魔鬼
隻餘蟲聲依舊在腦中鳴躁,
“吱吱吱吱”不停不休,宛如嘈嘈切切的嘲笑。
浴桶中的水早已涼透,隻她雙股間還存著一絲溫熱。
這讓趙雅更覺自己下賤,她咬著嘴唇,已將嘴唇咬出血來。
每次都是這樣,從美夢開始,卻又被聒噪蟲鳴聲拉回現實。
夢中多美好,便將現實映襯的多殘酷。
趙雅從無數次想將寄身蠱徹底拔除,停止自欺欺人的編製幻夢。
但她就像撲入罌粟叢中的蝴蝶,明知汁液有毒,卻無法自拔。
唇已被她咬破,她品嚐著血中的腥甜,一腔羞憤卻不知該向誰發作,是謝安平、公子翎、還是她自己
最終咬牙切齒,歸罪於一切的元凶巨惡,“穀玄牝,你最好已經死了,否則我一定親手殺你”
卻在此時,忽聞一陣蚊吶之聲,宛若譏嘲,又如冷笑。
趙雅心頭莫名一顫,抬眼望向聲源,卻見梳妝銅鏡之上細蚊攢聚,眾多蟲體赫然排成一句話
“蝶奴兒,老祖在後山山頂,來殺老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