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三十六章 蠱惑人心(一)
錦屏山莊的夜,寂靜的一如往常。
雖昨夜剛發生一場血案,來山莊做客的鐵山在客房中被殺,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但不出一日,凶手應飛揚便已自行暴露,他雖負隅頑抗,甚至還擊傷趙雅總管意圖逃竄,但孔雀雙翼之下,誰能逃出生天?
最終,行凶者應飛揚並被公子翎親手擊殺,墜入激流、葬身魚腹,為這場凶案拉下了帷幕。
……至少,山莊中大多數妖是這麽認為的。
若穀玄牝混入山莊中的事傳播開來,山莊眾女妖必是彼此猜疑自危,再無信任,甚至演變成相互攻訐發難,那時,整個錦屏山莊怕將成為一個大型的蠱罐。
所以,公子翎便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殺了”應飛揚,便索性將所有的鍋推到了“已死”的應飛揚身上,掩去了事情的真相,換眾女妖一個安眠。
但對部分知曉真相者來說,今夜,無疑是個不眠之夜。
此時,裝扮成公子翎模樣的應飛揚又回到了鐵山喪命的那間客房,站在他左右的是趙雅和秦風。
再一旁,韓賦正緊張的椅坐在小榻上,五指因扣得過緊而顯得蒼白,手中絹帕更是要被捏出水來似的,而視線,正死死的鎖在一柄輕薄銀刃上。
屋舍正中,十六根紅燭高燃,映得室內晃如白晝。
鐵山的屍身赤著上體,俯身趴在床板堆疊成的簡易木台上,而楚頌神情肅穆,正拈著一柄銀刃,切割著鐵山的肌體。
銀刃在紅燭下閃著寒光,剖開鐵山早已失去的活力肌膚,也試圖從中剖開真相。
應飛揚的心也隨著旋動的銀刃起伏,他方接受了公子翎的委托,正打算以公子翎的身份,揪出潛藏在錦屏山莊的穀玄牝,可還未等他出門,卻被傳訊的魏萌兒告知,楚頌已找到了穀玄牝的寄身者,那人就是鐵山。
應飛揚頓有一種千鈞重拳揮到空處的感覺,卻又隱隱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結束。
“夾子!”此時,楚頌的發號施令打斷了他的思緒。
柔弱怯懦的楚頌在以醫者的身份處理屍體時,便能展現出不同以往的專注獨斷。
而過往作為姐姐的秦風,此時婢子一般配合得遞過夾子,並托舉著銀盤隨侍在旁。
卻見楚頌接過夾子,探入被剖開的肌體眾,輕盈又利落的從血肉中掏出一物,置於秦風手中的銀盤上。
在場者的視線瞬間齊刷刷的轉到了銀盤之上。
離得最近看得最清的秦風更是驚呼出來,“真的是寄身蠱!”
而應飛揚也定睛向前,但見銀色托盤將盤上的小蟲形貌襯得分明,與書上描繪的寄身蠱一模一樣。
韓賦反應更是劇烈,她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絹帕捂著嘴掩住驚呼,卻說不出話來。趙雅走到她身邊,替她撫背順氣,同時眉頭緊鎖得疑問道:“看來鐵山是被穀玄牝寄了身,以他的身份混入山莊,真是沒想到,可又是誰殺了他呢?”
可卻見楚頌未有揭破真相的欣慰,反而麵目更顯陰沉,趙雅見狀,追問道:“楚頌,怎麽了?還有什麽發現。”
楚頌愣了愣,麵帶苦澀道,“真的被我猜對了……韓賦姐,接下來我要說的,你定要做好心裏準備。”
韓賦強咽口氣,淒然笑道:“先告知我夫君身死,又告知我夫君他被蠱魔寄身,意圖加害山莊姐妹,這些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麽是我接受不了的?”
楚頌遲疑一下,終是道:“鐵山大哥他身上有寄身蠱,穀玄牝也曾附身在他身上,但卻不是這次……他的蠱,從更久之前,就存在了……”
“多……多久?”韓賦的聲音又顫了起來。
“從與皮肉相連的程度來看,至少……三十年……”
“三十年?那豈不是說……”應飛揚心頭巨震,又聞耳邊傳來淒厲哭喝聲。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騙我!”韓賦奮身站起,清秀麵容變得扭曲,似要擇人而食。
“我會騙人,但屍體不會騙人,寄身蠱已融在了他血肉中,證明蠱蟲寄身早非一朝一夕,而是經曆了長久歲月……”楚頌側過頭,躲閃開韓賦的目光,卻用堅定的聲音道:“所以,決計不會錯的,鐵山大哥他……是蠱奴!”
此話一出,眾妖皆驚。
所謂蠱奴,既是遭穀玄牝玩弄的可憐生靈,又是為虎作倀的惡毒倀鬼。昔年穀玄牝擒弱小的人、妖作為“蟲苗”。將他們丟入萬屍窟內,讓他們自相殘殺,就如養蠱一般,隻有最陰狠,最歹毒,最狡詐者才能生存到最後。
最終存活者便被賦予蠱奴身份,被種上寄身蠱。平時聽從穀玄牝命令為非作歹,替他擒掠更多的蟲苗,來培養更多的蠱奴,若有需求,更是要奉上身軀,作為承載穀玄牝意識的載體。
但自當年穀玄牝在南疆被公子翎“擊殺”後,蠱奴已死得死、散得散,穀玄牝銷聲匿跡,世上也再無大規模煉製蠱奴的傳聞。
鐵山的寄身蠱寄在體內超過三十年,證明他正是當年穀玄牝“身死”後,趁亂從南疆逃出的漏網之魚。應飛揚初時雖驚,但與之前見聞相照應,卻覺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鐵山不像外表看來那般憨厚樸實,對穀玄牝更有超乎尋常的了解,使他比山莊中的其他妖,都更早察覺到了穀玄牝的存在。在知曉他蠱奴的身份後,先前他身上的疑點,此時皆迎刃而解了。
趙雅和秦風驚異過後,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隻韓賦仍哭喊著“不可能。”,隻是聲音越來越笑,最後變成無聲的抽泣……
風雅頌三姝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安慰,韓賦是從南疆被救出的“蟲苗”,而她依偎多年的丈夫,卻是為虎作倀的蠱奴,分明是枕邊之人,卻瞞騙了她三十餘年,真相雖被揭破,現實卻太過殘忍。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廢棄的礦洞中,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山莊公辦,卻因太興奮沒看清腳下,墜入了一個塌陷的礦洞中……”韓賦突然開口,眼睛癡癡地,嘴角噙著一絲自嘲的笑意,似沉浸在了往事中。
“礦洞又深又黑,伸手不見五指,我跌斷了腿,爬不出去,不管怎麽叫都也沒人應,回應我的隻有蟲子蠕動的聲音。入了夜後洞內更冷,讓我又想起了萬屍窟,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可怕的地方……我抱著頭縮成一團,可鼻端又聞到了屍體無聲腐爛的味道,耳畔聽到了喊殺的聲音,那聲音告訴我,不想死,就去殺,殺光其他蟲苗,成為最凶最狠的蠱,才有資格活下去……我怕極了,怕我又被丟入了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更怕‘被公子從南疆救出,加入了錦屏山莊’這一切的一切隻是一個美夢,其實,我一直都還在萬屍窟中,從不曾逃離……”
“就在我嚇得快發瘋時,一道光線從側壁射入,驅散了黑暗,他出現了,他聽到了我的哭聲,開出了條路將我救了出來,我像他道謝,他卻憨憨的誇耀,說他是穿山甲修煉成妖,以後不管我跌到哪個坑,他都能挖出個道把我撈上來……”
韓賦好像想起了那時的情景,噗嗤笑了出來,又抬起頭,淚眼看著他丈夫的遺體,不知是愛是恨。“可我怎麽也沒想到,你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無底深坑,遇上你,我便注定跌得粉身碎骨……哈哈哈哈哈!”
韓賦淒厲笑著,似在嘲諷自己命運,眼見她越發瘋態,楚頌手持銀針,插入韓賦的頸後,韓賦笑聲戛然而止,垂頭昏睡了過去。
楚頌將韓賦扶回榻上,歉疚道:“是我考慮不周,我不該叫她過來的……”
秦風道:“你並沒錯,事實如此,她早晚要麵對。”
趙雅歎了一聲,又問道:“你說鐵山曾是蠱奴,卻又說這次蠱神潛入山莊,並未寄身於鐵山,這是何緣故?”
楚頌拿起一動不動的寄身蠱道:“此蟲殼甲發硬,牙角灰白,這是久未使用,僵化假死的特征,一個最近被使用過,有活性的寄身蠱應該是這樣……”
便見楚頌拿起銀刃,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血液滴在寄身蠱身上,灰白的寄身蠱周身顏色瞬間變得鮮亮起來。
應飛揚正覺新奇之際,忽然,那蟲子活轉過來一般,迅速躍起,鑽入了楚頌掌心的傷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