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第三十四章 以假亂真(五)
劍皇強勢駕臨,一線劃界。範無疆瞬間心沉淵底,麵若死灰。
紀鳳鳴、越蒼穹任意一個他都遠非敵手,何況二人齊至,但絕境之下,反激起亡命之勇。
“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得比衛無雙更長久!”
隨著心中默念,範無疆血氣陡升,便見他五指箕張而出,指端燃出白、青、赤、黑、黃五點火苗。
隨後五指猛然握緊,熾烈熱浪滾滾而出,火勢從指端蔓延臂彎,範無疆竟一身化五,分出燃燒著五色火焰,上身為人,下身如蛇的巨大分身。
火舌吞吐,草木成灰,五道身影揮舞著火鏈,拖曳著焦黑的痕跡,以五行五方之位,沿著不同軌跡向越蒼穹掠去。
“好個五色異火!”見識到範無疆突破極限之招,紀鳳鳴心中暗讚一聲,顯然,範無疆是深知越蒼穹的黃金劍芒五行屬金,鋒銳莫當,所以施展五色異火,欲以火克金,減弱黃金劍芒的威力。
“若非道心已毀,範師叔的成就當不止於此!”但讚歎歸讚歎,紀鳳鳴對最終結局從無絲毫懷疑。
便見越蒼穹身不動,雙目精光一閃,霎時萬千金芒閃動,無數纖細如絲的劍氣憑空出現,交錯亂織,織成耀眼而又危險的璀璨羅網。
方才還威勢熊熊如神祗一般的火焰分身,在輝煌閃耀的一瞬間,被洞穿得千穿百孔,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最後被抹滅得煙消雲散……
縱然五行相克,也難彌平絕對的實力差距,金、青、黑、黃四炎分身被劍氣打散,而赤色炎身遭切割,劍氣不斷帶走火焰,硬生生將半人半蛇巨大法身削水果似的削回了範無疆原本形貌,下一瞬,一道熾熱鮮血飛濺而出,範無疆被劍氣穿成千瘡百孔,頹然倒地。
然後,化作一團火焰……
“哦?還有變化?”紀鳳鳴眉毛一挑,便見方才從範無疆身上噴灑出來的鮮血,直噴濺到越蒼穹側後方,熾熱的血液落在草尖上,草叢瞬間燃起,越燒越大,而燃起的火焰竟又凝成了範無疆的形貌,毫不停留,不做思考的向僅數步之遙的界線縱飛而去。
範無疆一開始便知絕非越蒼穹敵手,更沒有與之交戰的心思,隻想著衝過越蒼穹所劃的界線,逃出生天,使用五色異火除了為了減弱黃金劍芒威力,便是要借助其星星之火,燎原不盡的特性。
“我逃出線了!我活下來了!”,白駒過隙的一瞬,範無疆已飛出界限數丈,而越蒼穹竟沒做出絲毫反應。
令他心頭被劫後餘生的狂喜塞滿,越蒼穹一代宗師,自不會當著後輩的麵食言,雖然借精血火遁的法門讓他耗費了七成命元,但隻要活下來就好,隻要留得一口氣在,他便仍有機會擁抱永生!
他興奮得向大叫出聲,可他的身體失衡的砸落在地上,同時一股劇痛從腰間傳來。
範無疆回頭看去,看到了令他心魂俱喪的一幕,他隻上半身衝了過來,下半身竟還留在數丈開外的界線內,腰間一道整齊平整的切痕,正與地上界線齊平。
然後他叫了出來,撕心裂肺的慘叫。
“劍氣留痕,生死劃界!劍皇前輩,你之修為還是深不可測,這一次,又勞你出手了。”慘叫聲中,紀鳳鳴走上前去,朝越蒼穹致謝道。
“隻是完成上次的未竟之事而已,本座喜歡善始善終。”越蒼穹輕描淡寫回應,又問道:“紙鶴上內容呢?”
紀鳳鳴答道:“果然是朝陽峰。”
“所以依計行事?但本座要提醒你,六道惡滅可未必這麽簡單就被你誤導。”
“幹擾六道判斷,煊其耳目,不管能成與否,總無壞處。”紀鳳鳴說話間,已走到範無疆身邊,而範無疆的慘叫聲也平息,變成進氣有出氣無的微弱喘息。
紀鳳鳴看了看地上界線,又看了看還未斷氣的範無疆,不忍得歎道。
“範師叔,其實從開始,你便毫無機會。”紀鳳鳴蹲下身子撫上了他怒睜的雙眼,手指卻一揚,讓停在他指尖上的紙鶴再度飛起。
“你既想將這紙鶴送到六道惡滅,師侄自當完成你的遺願,隻是需要告知你,師尊真正所在的地方當然不是我告訴你的朝陽峰,而是在……”
彌留之際的範無疆,想要努力得聽清紀鳳鳴所說的地名,但意識卻已經模糊,聽不清楚。
失血過多、體溫流失,既久違又熟悉的寒冷,好像將範無疆殘餘的意識送回了昆侖山巔,又回想起了與那個人初見的寒冷清晨……
第一次出現在昆侖山門的他,他頭發眉毛上的積澱的風雪結成一層冰殼,麵上凍得淤青了一片,腫成蘿卜的十指更蜷縮成了不自然的形狀,不趕快按摩活血怕是一輩子都伸不直了,而他的雙足更是慘不忍睹,鞋子被山石冰喳割破,血流出便被凍住,凝成刀子又割破他的雙足。
看守山門的範無疆可以想象,這種情形下每走一步都像是酷刑,真不知他是怎麽一步一步爬上昆侖山的。
那是範無疆唯一一次看得他的狼狽之像,隻憑初見的淒慘模樣,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會成為以瀟灑俊逸著稱的“道門雙秀”之一。
甚至看著他搖搖晃晃朝他走來時,範無疆都生起了憐憫之心。
作為成為入室弟子的必要磨練,範無疆已看守了好幾年的山門。他知道山下流傳著昆侖山上有神仙居住的說法,爬上山來尋仙拜師的人也見過不止一個兩個,隻是像他這麽年輕的倒是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最多也就十四五歲吧。
能爬上昆侖山的,都是毅力與機緣俱佳之人,若他再有先天靈骨仙根,那便是修道的好苗子,很容易就會被萬象天宮長老們收入門下吧。
依照過往經驗,範無疆已經能預見到,一會這少年會想其他人一樣,錯把他當成仙人,跪倒在他麵前,恭敬虔誠得呼喚他為仙師,請求隨他學藝。
範無疆當然沒收徒的資格,看著他走到身前,範無疆決定待會在他跪倒之前便將他扶住,讓他少磕兩個頭,再替他通報門中長輩,不然,真怕他的身子經受不住,跪倒了就再起不來。
可都準備好了攙扶時,卻聽一聲:“麻煩借過,你,擋住我的道了。”
範無疆一愣,發現他直挺挺站在麵前,看了過來,目光交匯,範無疆才注意到他的眼睛。
範無疆從未見到這麽純粹的眼神,沒有其他求仙者的慌張、驚喜、崇敬、畏懼,幹淨得就像昆侖山上得白雪一樣。
就隻是向前看著,就隻是向前行進。
好像這巍峨的萬象天宮,這無數尋仙者夢寐以求的終點,不過是前行路上的風景而已。
而他這位凡夫俗子崇敬、跪拜的“引路仙師”,在這少年人眼中更是根本不存在。
範無疆該責備他的無禮,告訴他這是萬象天宮,是與天離得最近的地方,不得擅闖。
可他卻發現他已本能的讓開路了,好像自慚形愧,感覺擋住這純淨的視線都是一種罪過般,身體不由自主的退閃到一邊,放少年通行。
少年搖搖晃晃的直行而過,範無疆這才反應過來,回身欲將他攔下。
可有一人已先一步出現在少年麵前,是萬象天宮的掌門人!
範無疆不知掌門為何會突然到來,立時拜倒,又偷偷抬眼窺去。
便見向來不苟言笑的掌門人,此時笑盈盈看向那少年。臉上褶子都像綻出了花。“孩子,這裏是萬象天宮,是我們修道的地方,可不能貿然闖入啊。”
少年終於停下腳步,掃了下四周,道:“原來不是城鎮啊,老人家莫怪,是我誤闖了。”
掌門一愣,隨後笑道:“誤闖?哈哈,真是有趣?你不知這裏是萬象天宮,那你為何爬到昆侖山頂?”
少年答道:“我聽山下牧民說,每逢昆侖山風雪最盛時,在芒白飛雪中,隱約能見到殿宇樓閣莊嚴魁偉、屹立昆侖山頂,我心中好奇,便想來看看。”
“原來是個傻子啊,看談吐文雅,也不像啊,是了,定是上山時被凍壞了腦子。”範無疆想著,火氣也消了,覺得自己不該和一傻子計較。
掌門睜大眼問道,“就為了看看,你差點丟了半條命!”
那少年認真道:“可生命不本就是這麽用的嗎?人能從懵懂無知的嬰兒,長成洞悉世事的成人,便是因為走到了新的地方,見識到了的風景,了解新的事情。從未見到已見,從未知到已知,往複循環,串聯起來就是人生。否則,隻縮在繈褓中,一生懵懂,縱然活到百歲,又真的算活過嗎?”
掌門上下打量著他,“誰教你的這些怪話?”
“我看了些書,自己想的。”少年低下頭,有些局促道:“很怪嗎?山下人也總說我怪。”
掌門不答,又問道:“我可以帶你參觀這裏,可看過這裏,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下山,再去看其他地方,我還有許多想看的地方。”少年理所當然道。
“那你有想過嗎,世間這麽大,你奔走一生,又能看到多少?”
少年被問住了,他默然著,沒有回答。
“願意留下來,跟我學道嗎?”掌門突然道。
範無疆心中咯噔一聲,有了不好的預感。
“‘道’?”少年輕皺眉頭,疑問道:“我在書上經常見到這個字,卻不知道他的意思,能告訴我嗎,道是什麽?”
這下換掌門被問住了,用浮塵柄騷了搔白發,想了許久才道:“怎麽說呢,道看不到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它在萬事萬物中,又導引著萬事萬物,小到一棵草大到整片天,都有它的道,譬如太陽自東向西落,流水自高向低流,這便是太陽和水的道,你想見識這個世界,用腳走是個辦法,卻是個笨辦法,天地太大,你幾輩子都走不遍,可若你懂了這個世界的道,即使一步不出,你也能了解整個世界,這樣,你想學道嗎?”
範無疆聽得雲裏霧裏,但少年眼睛亮了,首次出現渴求的光,“我想,我想發現星辰運轉的軌跡,我想看透時間流去的方向,我想了解興亡成敗的規律,我想知道生老病死的意義,我想學道,你能教我嗎?”
“我不能,但我願引領你一起學。”掌門摸著少年的頭,露出欣慰的笑容,“孩子,你姓甚名誰,有字號嗎?”
“我姓衛,有小名,還未束發,沒起字號。”
“那我給你起,以後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了,我要叫你無雙,天下無雙的衛無雙!”掌門說罷,開心得大笑,好像要向天下宣告,他撿到了塊還未雕琢的瑰寶。
而笑聲中,範無疆恍然驚醒。
“不對,不該是這樣!”
從未收徒的掌門,打算在閉死關前收一名關門弟子,這他早聽聞風聲。
符合條件的弟子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而且他暗暗比較後,除了李無奇外,沒有人能與他爭這個名額。
而所有長輩也似都默認了,掌門關門弟子將在他們兩人中選出。
可如今,一個不知該說聰明還是傻的少年人,竟然搶走了本該屬於他的榮耀。
範無疆不能容忍,要去做他早該做的事,他要攔下那少年,把他驅逐出萬象天宮,再不許他踏進一步!
可待他伸出手時,那少年已在他觸碰不到的雲端。
而他,跌入了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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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鳳鳴回到天師洞時,慕紫軒正在內中等他,他盤膝坐在蒲團上,身前擺著一個推演用的沙盤,山川河流在沙盤中纖毫畢現,整個青城山似都被濃縮在了其中,看樣子是一邊保護楚白牛,一邊思考戰策。
紀鳳鳴問道:“楚神醫呢?”
慕紫軒豎指噓了聲,指了指扭曲石道盡頭的闊室,小聲道:“還在內中,說歸說,可別大聲,這老牛脾氣大著呢。”
然後,慕紫軒問道:“門戶怎樣了?”
“已清理完畢。”
“那假消息呢?”
“也已經放出了。”紀鳳鳴似覺說得不夠細,又補充了一句,“不管是對六道惡滅,還是對劍皇。”